浣衣

    日头偏西,溪流之上泛着粼粼波光。谢鸳迟端着半满的木盆,给那位金贵脆弱的大师兄浣洗衣物。

    她将木盆搁在溪边,把袖子狠狠挽到小臂,露出光洁白皙的手腕。拿起木槌击打衣物时,心里早把那位讲究到两天一换衣的大师兄问候了千百遍——若不是这衣物还算洁净,甚至隐约飘着点尚能入鼻的清冽淡香,她高低地给里头加点料。

    虎落平阳犬不如。好不容易过了几年衣来伸手的神仙日子,一夜回到多年前。谢鸳迟心里不甘,偏生又不得不做,于是手下的力道便没了轻重。

    木槌被她抡得虎得生风,将被溪水浸透的月白衣袍锤得砰砰响,不像是在浣衣,倒像是在打铁...她哪里真会浣衣?不过是照着从前在月灵谷瞧见的嬷子们的样子,依葫芦画瓢。

    身后传来一阵急而重的脚步声,谢鸳迟忙着浣衣,没工夫搭理。

    随后,一大颗鹅卵石在空中滑出一道虚影,“叮咚”一声砸入溪水中,谢鸳迟只觉一股凉意兜脸泼来,水花溅得她睫毛上都挂着水珠。

    谢鸳迟闭了闭眼,霍然回头,“哪个不长眼的玩意?”

    只见三丈外站着个半大孩子,手中持着把木剑,瞧着约莫不过八九岁。

    小孩冲谢鸳迟扬了扬下巴,“喂!前面那个洗衣服的杂役,我乃剑宗第九代弟子,敬庸。我要在这练剑,你让让。”

    剑宗第九代弟子?大师兄这辈是第八代,剑宗第九代?薛域的弟子?

    小小年纪,派头不小。

    “没人告诉你,什么叫误伤别人是要道歉的吗?”谢鸳迟道。

    “我可没误伤你。”那敬庸神情倨傲,一副小霸王样,“你换个地,别影响我练剑。”

    谢鸳迟翻了个白眼,不理会只自顾自洗衣服。

    不料那小子不依不饶,当即手腕一翻,以木剑袭向谢鸳迟后心。

    谢鸳迟正愁气没地撒,这毛头小子偏要自己撞上来。

    她就像后背生了眼,身形一偏,往侧方闪了一个身位,而那敬庸一剑扑空,脚在湿滑的鹅卵石上打了个滑,当场摔了个大马趴,一头扎进了木盆里,与湿衣来了个亲/密/接触,下巴磕在木盆边沿,当即挂了彩。

    “哎呦!”敬庸怪叫一声,把木盆撞得颠簸了半圈,最终彻底翻倒了。

    皂角沫子顺着他发髻往下流,木剑也掉落在了溪水中。谢鸳迟低呼一声,忙去捡被水流冲刷着,沾染了淤泥的月白袍子,一把拉开那敬庸,“一边玩泥巴去。”

    敬庸发髻松散如鸡毛,灰色劲装也湿了大半,一脸羞愤,“你暗算我。”

    谢鸳迟拍着衣袍上的污渍,仔细一检查,只见衣料边沿沾了一丝血迹红印,皱眉道:“是你先动手的。你这脚下功夫,往后见人别急着自报家门,丢人现眼。”

    敬庸涨红了脸,蹲身捡起木剑紧紧抱在怀里,显然是没受过这等折辱,自尊心受了挫,他梗着脖子道:“你等着,我要回去告诉师父。”

    说罢转身就要跑,却被谢鸳迟一把揪住后领。她指了指翻倒的木盆,凉凉道:“别急着走啊。先把你大师伯的衣服弄干净。”

    “什么大师伯?”

    “我没有大师伯。”

    他张牙舞爪的,强行挣脱谢鸳迟的桎梏,一溜烟跑了。

    谢鸳迟摇了摇头。这薛问,连师弟的弟子都镇不住,果然废柴。

    她看着那污渍更重的衣袍,无奈叹了口气——这下更难洗了。

    直到日薄西山,谢鸳迟才端着木盆,晃晃悠悠返回松林院。

    平津在院门口远远瞧见他,“你总算回来了。大师兄正要我去寻你呢。”

    谢鸳迟见他面带急色,了然了大半。果不其然,推开门便见那薛域同薛问在院中相对而坐,敬庸那小子,站在薛域身后,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

    敢情是来兴师问罪了。

    薛问见谢鸳迟回来,淡声问:“怎么洗这么久?”

    谢鸳迟看了眼敬庸,“被熊孩子捣乱,耽误了。”

    薛问目光扫过她手中木盆里的衣袍,摆了摆手,“下去吧。”

    “是。”

    不料薛域将手中茶盏搁在桌上,“慢着。”

    谢鸳迟不予理会。

    薛域霍然起身,长鞭一扬便向谢鸳迟袭去。薛问眉头一皱,“薛域。”

    众目睽睽之下,谢鸳迟担心暴露身手,只能不闪不避,随即便被鞭子缠住脚腕,摔倒在地。

    她紧紧抱住木盆,里头的衣物颠了颠,却没撒出来。

    “……”

    “哈哈哈哈。”敬庸笑得肆无忌惮。薛问攥紧了茶盏,当即起身,但听一声脆响,一个大耳刮子便甩向了敬庸。

    敬庸白皙的小脸霎时多了个巴掌印,捂着脸怔在原地,方才的嚣张气焰被强行熄灭,眼眶瞬间红了。

    “师父…”他还欲说什么,却被薛域按住了肩膀。

    薛问胸口剧烈起伏,随后咳嗽不断,“阿域。这便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

    “我这女使笨手笨脚,岂能欺负了他?”

    薛域收回鞭子,“大哥,今日是做弟弟的冒失了。往后定然严加管教他。”

    “我乏了。”薛问下了逐客令,“平津,送客罢。”

    薛域目光在谢鸳迟身上扫过,又落回到薛问身上,最终道:“那便不打扰了。”言罢,示意敬庸,跟上他快步离开了松林院。

    谢鸳迟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端着木盆到近前,“大师兄。您的衣服,被那贼小子弄脏了。”

    “瞧见了。”薛问看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又惹麻烦。”

    谢鸳迟吐了吐舌头,又开始一本正经忽悠,“大师兄,他辱骂你,我当然得教训教训他。”

    “你教训他?那刚是谁摔个狗吃屎的。”

    “…”

    谢鸳迟心说若不是你在场碍事,我能硬生生挨那一下吗?

    嘴上却道:“您可得给婢子做主啊。否则什么人都能在咱松林院撒野了。方才您还在跟前呢,那二公子便毫无顾忌,对我动手。可见平日里您不在场,旁人是如何欺压松林院里人的!”

    说着,她偷偷瞟着薛问的脸色,又添了一句:“我们下面的人不要紧,重要的是您,可绝不能让旁人轻看了去。”挑拨做派,活像话本里的奸臣太监。

    薛问愕然片刻,“你这般伶牙俐齿,旁人也欺负不了你。”

    “不过,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你即入了松林院,便是我的人,我定然是会护着你的。”

    谢鸳迟垂下眼睫,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谁是狗呢?还你的人…先护住你自己吧,废柴大师兄…

    --

    平津刚送完薛域那尊大佛,回到院里屁股还没坐热乎,松林院的门,又被扣响了。

    他取下门闩,只见外头站着一个妙龄少女,瓷娃娃似的娇俏,竟一时看呆了。

    她冲门内探了探脑袋:“我找阿言。”

    又是找谢言的。今儿是过年吗,松林院突然就热闹起来了。

    于是平津小跑至院内,冲正在看书的薛问道:“大师兄,外头有人找阿言。”他的称呼完全是被那小姑娘带偏的。

    薛问放下书,看向谢鸳迟。

    后者想了想,“婢子的一个朋友。”

    “去罢。不过,莫要把闲杂人等带进来。”

    谢鸳迟:“…”

    等在门外的,正是箫沛宁。“言姐姐,你果真在这儿。”她道:“我去草舍寻你,才得知你被调来了松林院。”

    “这儿可真难找。”她的目光四处扫射,皱起眉头,“怎会把你调配到这呢?明明你…”说着,她意识到什么,忙住了嘴。

    她不知为何阿言要隐藏实力,但既然答应了保守秘密,就不再多说什么。

    谢鸳迟掩上门,“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带箫沛宁往远处走了走:“你来寻我,是遇到难处了?”

    “没。这寒江门,连个说话解闷的都没有。找你说说话。”

    谢鸳迟独来独往惯了,理解不了小公主这种烦忧。

    箫沛宁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烦心事,从练剑太累到门规太严。谢鸳迟大多听着,偶尔回应几句。

    说起练剑,箫沛宁总算想起正事,“阿言。后日便是入门试炼了。你去么。”

    谢鸳迟摇摇头,“你忘了。我现在是五等杂役,去不了的。”

    箫沛宁哑然道:“那怎么办?我本打算同你练练的。那套剑法,我还没练熟,到时候该如何对弈啊。”

    谢鸳迟心说那剑法不就是基础剑招,有何难练。如此想着便脱口而出,“我兴许可以帮你。”

    非是她入寒江门一遭就生出了热心肠菩萨心,而是空有一身本领却只能装孙子,心里那点跃跃欲试的锋芒压不下去。

    小公主在剑招上难精进,若是她从中指点一二,即便只让其小有所成,顺利通过试炼,她往日的剑招也算是没白练。

    于是她望向远处暮色渐浓的群山,正色道:“天色已晚。明日卯时,我去寻你。”

    她目光悠远,语气带着说一不二的气势,让箫沛宁不自觉点了点头。随后小声道:“卯时…”

    “不然?”谢鸳迟眉峰微挑,“那不是你们上早课的时辰?你当剑招是凭空来的?早课都赶不上,还想在试炼中赢过对手?”

    箫沛宁语塞,望着对方的侧脸,忽然想起初见阿言时那随手一掷…

    原来会武功的潇洒自如背后,竟藏着这么多起早贪黑的苦…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卯时便卯时。”

    送走了箫沛宁后,谢鸳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而后缓缓攥紧了。

    她始终没忘记来这的初衷是什么。

    回到松林院时,薛问背对她负手立在檐下,瞧着竹竿上晾好的衣袍。

    谢鸳迟暗叹一口气,她的“任务”也该执行了。昨日清晨为他束发时,她特意“求”了去试炼场之事。

    掌门既已暗许她接触宗门,去试炼场必然也不会明着阻拦。她提前知会薛问,不过是防范他有疑罢了。

    她当然不会对掌门言听计从。只是,一个名头上的大师兄,还不至于叫她违背盟约。

    薛问没回头,淡声道:“这衣料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谢鸳迟心里咯噔一下。下午费了好大劲才淡了些,怎地还是被瞧见了?是那敬庸磕破下巴留下的。

    那月白袍子已然晾了半干,在晚风中微微鼓动,边角一丝血迹被月光染成褐色,格外显眼。

    薛问见她不回话,又道:“这是谁的血。”依旧是平淡如水,叫人听不出情绪。

    谢鸳迟含糊道:“不小心蹭的…”

    “这儿…”薛问指了指那衣袍,回身道:“还破了个洞…”

    谢鸳迟:“……”八成是她槌烂的。

    谢鸳迟悬着一颗心,然而薛问没再追问,“明儿找个嬷嬷教你怎么浣衣。这件…扔了罢。”

    谢鸳迟点了点头。

    薛问转身进屋时,又道:“找平津拿点跌打损伤的药。摔瘸了,差事谁干。”

    谢鸳迟看着他高大却单薄的背影,难得良心大发,上前去搀扶。

    而薛问只是摆摆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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