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箫沛宁又来松林院串门。平津一见门外是她,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若不是还记得自家师兄的习性,只怕都要把人请进来坐了。
他道:“找阿言?稍等片刻,她在伺候大师兄梳洗…”
箫沛宁闻言皱了皱眉。经过昨日,她已经打心眼里认定了“阿言” ,决心拜她为师,再求她教授些功夫。
有“阿言”在,她何苦留在这规矩多还生活乏味单一的寒江门?她盘算着若否能带“阿言”回皇宫,请父皇封个女官?
“阿言”深藏不露,一身本领,为何甘愿在这松林院,做一个粗使丫鬟?箫沛宁百思不得其解。
而屋内,小公主眼里潇洒神气的侠女,则又在苦哈哈地替薛问梳头。
伺候就伺候呗,就当养了只宠物。
谢鸳迟收拾完一切,端着装有毛巾的木盆,向薛问告了退,就要往外走。
即将跨出门时,对方在他身后冷不丁问:“你同那位箫姑娘很熟?”
谢鸳迟脚步一顿,回身微微低头答道:“萍水相逢。”
“是吗?听说那小姑娘身份贵重,你既出身乡野,又不通武艺,缘何令其青眼相看?”
“难不成,你是她带来的奴仆?”
谢鸳迟心沉了沉。这薛问看似深居简出,不问门中事,又如何得知箫沛宁底细?
斟酌片刻,她道:“我与她同日入山,箫姑娘心肠热,对婢子格外照顾些。”
她知道,薛问从未信任过她,故而处处戒备试探。但一时半会没抓着什么实质的把柄,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薛问默了一会,“去吧。只怕那小姑娘久等了。”
谢鸳迟:“…”
她匆匆到院门口,果然见平津一副痴汉笑,同箫沛宁东拉西扯。
后者一见来人,便绕过平津,递出几块绢帛包的桂花糕,杏眼含笑:“言姐姐,你在这当差,想必日子过得艰苦,这是我早膳多拿的几块糕点,特意带给你。”
平津闻言棒槌似的,“箫姑娘你人真好。不过阿言过得不艰苦,她呀,徒手抓蛇不在话下,顿顿有肉吃…”
谢鸳迟嘴角一抽,眼见平津把小姑娘吓得脸色都白了,忙一把接过桂花糕。
她对箫沛宁使了个眼色,而后大声道:“箫姑娘真是大方。有好东西还不忘送来松林院,孝敬咱大师兄。谢了。你试炼一定会取得好结果。”
箫沛宁见她一番话滴水不漏,目光越过平津,穿过大门,果然见檐下立着一位身着白衣的公子。
虽说瞧着是有副好相貌,但冷冰冰的,浑身一点活气生机都没有。
据说还是个病秧子。
“阿言”身上也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但阿言不止一次救过她。
箫沛宁暗叹一口气,“阿言”在此,收几块糕点也得看他人脸色?实在是匪夷所思。
谢鸳迟哪里知道小姑娘正在绞尽脑汁思索如何救她于危难?
只见箫沛宁的目光在院内薛问与院外的她身上不停打转,一副纠结迷茫的神情。
谢鸳迟想了想,“我还要当差,晚点再说罢。”
箫沛宁只得点了点头,很乖巧地走了。
谢鸳迟无奈。这小姑娘,当着大师兄的面说她日子过得艰苦,落到人家耳朵里,岂非是暗指他苛待下人?
明目张胆地给她一个下人送点心,却丝毫没有招呼这院子主人的意思。
兴许是她想得太多。但谨慎些,总归是好的。
箫沛宁走后,谢鸳迟看了眼仍在檐下的人,缓步到他近前,将那绢帛递出,沉声道:“大师兄。这是新入门弟子箫姑娘送来松林院的点心。”
薛问垂目,将手心移至她发顶。
谢鸳迟浑身肌肉紧绷了。这样一个动作,无疑是极其危险的,若是内力雄厚的武林高手,稍稍用力,便会叫她颅骨尽碎。
她没有动,无意识攥了攥手心。
她听见他清越的嗓音在头顶响起,“阿言,你很聪明。”
“看起来很忠心。”
“但若不能为我所用。”
“你觉得,应当如何。”
谢鸳迟闭了闭眼,一咬牙:“不忠诚的奴仆,自然是以死谢罪。”
他近乎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不错。”却叫她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他退开半步,“既是友人相赠,便留着罢。不必担忧,我并非不近人情之人。”
谢鸳迟暗骂一声。这薛问浑身都透着古怪,人人都道他是个不通武艺的废柴,可方才他掌心落至她头顶时…却有着叫人无法忽视的力道…
直至晚间亥时,谢鸳迟确信那屋子内烛火已灭,方才往院外走。
薛问此人,日出醒日落息,平日里除了读书品茶斗蛐蛐,便没别的正事。
至少谢鸳迟看到的是这样。
她去了箫沛宁的住处。
箫沛宁暂住在药宗,离松林院不算近。谢鸳迟熄灭了火折子,踏着月光,一路穿过几处竹林,才在泠泠溪水声中,瞧见那小院。
廊下挂着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印出牌匾之上“杏林坞”三字。
箫沛宁住在西厢房。谢鸳迟叩了叩门,里头传来箫沛宁带着几分轻快的声音:“是言姐姐吗?”
“是我。”
门“吱呀”一声开了,箫沛宁穿着一件白色中衣,头发松松挽着,见了她一边打哈欠,一边往里让:“快进来,怎么现在才来。”
谢鸳迟心说有那碍事的大师兄在,她亥时后再出来比较稳妥些。却没解释。
香炉内燃着熏香,甜腻腻的花果气。箫沛宁拉着她坐下,眼睛亮晶晶的:“白日里人多眼杂的,我好多话都没来得及说。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不乐意我多问。但是…”箫沛宁终究没忍住好奇心,“你明明…为何要隐藏实力做个五等杂役?太憋屈了!”她秀眉一皱,“还有那松林院的大师兄,是不是对你不好?我看你在他面前,总是谨小慎微的。”
“莫非…”箫沛宁想到一种可能,一拍桌子,“他苛待了你,责打你?你有把柄在他手上?”
她这一番倒豆子似地气愤填膺,谢鸳迟没觉得被冒犯,反而有些哭笑不得。她饶有兴趣道:“他若是真苛待我,责打我,难道不是他有把柄在我手上?”
“我没在开玩笑。”箫沛宁见她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急了,“他看你的眼神冷冰冰的,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比我那些皇兄们还会摆谱。我还听说,那院子,曾经死过下人。”
“你老实说,是不是被他胁迫了?要是有难处,一定要跟我说,我虽在寒江门没什么势力,但我父皇是大梁皇帝,总能护你周全。”
江湖事江湖了,她可不想朝廷参与再进来。谢鸳迟无奈,但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摇了摇头,“不是。我知你好意。但你可千万别添乱。”
“添乱?”
“对。”谢鸳迟已决心不杀她,又担忧她好心办坏事,只得委婉道:“我之所以留在这,是令有所图。得到这样东西之前,无论什么样的事,都忍下去的。”
烛光下,她目光如炬,望向箫沛宁,郑重道:“你记住,我绝非你想象中那样。甚至,我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她笑了笑,坏心眼地吓了吓小公主:“说不定,你坏了我的好事。我还会杀你呢。”
箫沛宁一抖,“我不信。”
她眼珠子一转,突然语出惊人,“莫不是那大师兄是你心上人?故而你要为了他,取我性命。”
谢鸳迟:“???”
箫沛宁撇了撇嘴,“话本里不都这么写嘛。说是有女子心悦男子,奋不顾身六亲不认,为了所爱之人,可以与家族决裂,甚至与朋友刀剑相向…实在荒谬。”
谢鸳迟被噎得不轻。“什么话本。”
“叫什么,《宠妾倾城,霸道鬼君狠狠爱》”
话本什么的,谢鸳迟一点也不感兴趣。她只迫切想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寻到归元诀。
她还待交代箫沛宁什么,突然见窗外有黑影闪过,低声道:“有人来了。”
于是倏地吹灭了蜡烛。
月亮躲至云层后,屋内黑黢黢的,箫沛宁不由得加重了呼吸,紧张道:“这么晚了。谁还会来?”
“无事。”
接着,只听一阵杂乱的敲门声,“姓箫的那个臭丫头,滚出来,小爷要跟你再战八百回合。”
箫沛宁和谢鸳迟在黑暗中对视一眼。是昨日梅花桩对弈,那战败的梁啸风。
箫沛宁攥紧了谢鸳迟的衣袖,扬声回道:“梁师兄。昨日胜负已定。若有机会,日后再行切磋也不迟。今日,我已睡下了。”
“睡下了?也得给小爷起来!”
接着,外面响起一阵酒坛碎裂的声响,那梁啸风一脚踹开门,长刀寒芒乍现,“叫你尝尝我黑风岭的剑法!”
昨日当众落败给这娇生惯养的小妮子,叫他颜面扫地,今日无论如何也得找回场子。
那桌后站着一个人影,于是他运劲刺出,端得是气势如虹,只可惜酒后脚步虚浮,竟叫人躲了过去。
不过区区一个十四岁的毛头小子,在谢鸳迟眼里,他出剑速度慢如狗熊,即便没有内力支撑,也能轻松戏耍一二。
与他交手,根本就像猫捉老鼠,纯闹着玩似的。谢鸳迟矮身躲过一剑,而后闪至他身后,朝那屁股就是用力一踹。
梁啸风长剑脱手,腰腹撞向桌案,酒醒了大半,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是谁?”
他晃了晃脑袋,可惜光线昏暗,根本瞧不清对手的脸。
正当此时,门外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何人在此喧哗!”
箫沛宁躲在角落,胸膛剧烈起伏,再去瞧竟不知谢鸳迟躲去哪了。
梁啸风回头望去,只见他二师兄薛域,药宗长老仲留,连带修易三人,出现在敞开的大门前。
修易手里提着一盏灯,箫沛宁努力镇定下来,披上外衣缓步走到门外,一指梁啸风,“长老!师兄!他…”而后竟是说不下去,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止也止不住。
仲留长老斥道:“梁啸风,你夜闯女弟子闺阁,拿我寒江门当什么地方!”
梁啸风酿酿跄跄起身,嘴唇一张一合,尽是酒气,囫囵道:“她屋里决计藏了人!”
箫沛宁哭得更凶了,“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自己醉酒摔的!若非长老师兄们及时赶到…”
“你放屁。有本事让我进去搜…”梁啸风还在骂骂咧咧,薛域上前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梁啸风,滚回去醒醒酒。罚抄门规三十遍,待试炼结束,若还是这副德行,就自行下山去。”
梁啸风捡回剑,恶狠狠地瞪了眼箫沛宁,而后快步走了。
仲留年长,见小姑娘仍是哭哭啼啼,“箫丫头,你莫怕。明日给你多安排几个杂役值守。寸步不离。”
“啊…”箫沛宁张了张嘴,心说那不成,那样她还怎么偷偷找阿言教她剑法。
“无事。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试炼后会再做安排。你且宽心。”薛域道。
箫沛宁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屋。
那三人尽数走远后,她在黑暗中轻声叫,“阿言。你还在吗。”
谢鸳迟自床下钻了出来。“这贼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正好拿他试试手。”
可箫沛宁却见她嘴角殷红,惊惧道:“你受伤了!”
“无事。”谢鸳迟只要妄动真气,便会如此。寻到归元诀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