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泛出鱼肚白,知言堂外的钟鼓便破开了晨雾。
堂内齐齐整整坐了百余号弟子,摇头晃脑,正高声诵读《武德经》。
谢鸳迟绕过回廊,自侧门向内望去,一名身着文士长袍的长须老夫子,手拿戒尺立在案前。
谢鸳迟猫着腰,趁其不备,飞快溜进了后排的空位。
她左瞧右瞧,就自个案前没有书卷。
夫子的目光越过前排,落到她身上,“方才晚到的这位…”他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全堂内的人都听见,“刚才我讲的,是何道理。”
谢鸳迟咯噔一下。方才只听弟子们异口同声之乎者也,又不是武学心法,她哪里记得住?
她定了定神,慢慢起身,青布裙摆在凳角蹭出细微声响,张口便道:“重名者竞于德行,逐位者胜于谋略,习武者,当争于气力!”【注1】
此话一处,夫子色变,满堂哗然。
“一派胡言。”夫子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戒尺在案桌上拍得笃笃响,“你是哪个宗派的?”
谢鸳迟垂眸不语。坐在首排的修易见是她,起身走到夫子身旁,附耳说了一句话。
夫子眉头皱得更紧了,“有这等事?”
他默了一会,踱步到谢鸳迟身前,“方才我讲的,乃是《武德经》第三章。‘侠者,损己而益所为也【注2】。’习武者,当扶危济困,切忌恃强凌弱,以大欺小。若天下习武者均如姑娘一般只知争强好战,只怕杀戮不止,武林危矣。”
谢鸳迟攥了攥掌心,抬眸时眼中寒光一闪而过,“夫子既讲武德,可知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自身尚无自保之力,何谈护佑他人?”
夫子结舌,“小小女子,口出狂言,修易...”
“夫子。”
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既说此女是大公子院里的人,便去请他!将此女领走。一个杂役,在此凑什么热闹?”
谢鸳迟:“...”关大师兄什么事?难不成在这寒江门,连说话的资格,也要看主子脸色?
这老头坐井观天,只怕几十年如一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会在寒江门上闭门造车,口号倒是喊得响亮。
修易瞥了她一眼,而后竟真退至门外,看样子是要去同薛问告状。
弟子们不断窃窃私语,“大师兄的侍女?”
“她来知言堂做什么?”
“大师兄自个都从不来上早课的。”
“…”
谢鸳迟无视旁人侧目,自顾自坐下,盯着空荡荡的案桌出神。——当年在月灵谷为奴时,哪管什么武德,活着往上爬才是首要,登上谷主之位,她自个就是规矩。
凭修易去告状,大师兄这个点准没醒。这点小事,也需惊动他?
果不其然,修易许久未归。
直到辰时将至,堂内弟子三三两两散去,薛问在平津的搀扶下,逆着人群,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长,缓步出现在知言堂外。
他披着件月色云纹披风,长发用一根玉簪束着,瞧着神情恹恹,眼角还带着点初醒的慵懒,像是刚起。
谢鸳迟垂着脑袋装鹌鹑,避开他投来的目光。方才在夫子跟前大放厥词的气势一溜烟没影了。
当日信誓旦旦说不会惹麻烦,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闹到他跟前,实在丢面。
夫子瞥见薛问跨入院中,戒尺一指谢鸳迟,“大公子,这丫头,是你身边的人罢?依着规矩,杂役不必来上早课。她若真有心向学,老夫自当容她旁听。可她方才目无师长,言行无状,若罚她抄写三十遍《武德经》,你可有异议?”
薛问拢了拢披风,顺着他的目光瞧过来,而后握拳咳了几声,听着虚弱又刺耳。
她头垂得更低,恨不得钻进地缝里,脸颊有些发烫。
她是薛问的侍女不假,可又没签卖身契,凭什么事事要经他点头?
谢鸳迟打小无父无母,不受管束,夫子这样的做法,于她而言,像是一种赤果果的羞辱。
大清早的,扰了他清梦,只怕要罚得更重。
却见薛问对夫子微一拱手,“夫子,松林院的杂役,我自会带回管教。”
而后冲谢鸳迟道:“还不跟上。”
“哦。”
谢鸳迟缀在薛问和平津身后一米远,一路无话。
直到三人快到松林院时,薛问开口了,“你就这么不安分?好好当差就是,往那知言堂挤什么?”
谢鸳迟小声嘟囔:“是您自己说除过巳时申时戌时,自行打发的…”
薛问脚步顿住,谢鸳迟只顾往前走,没及时停步,差点撞上他…
“我那是叫你老实待着。不是叫你去不该去的地方!”薛问语气寒凉:“你实在不懂规矩。”
谢鸳迟没反驳,却是问:“我日后,都不能去了?”
这可不行。不能去知言堂是小,演武堂和经阁怎么办?
“你还想去?”薛问按了按眉心,“你就那么求知若渴?”
谢鸳迟冷静了半分,决心不再薛问跟前再提这个。万一把人气坏了,她还得费力伺候。大不了偷偷去,往后小心些,不叫他察觉。
这病秧子,真是个大麻烦。
“既如此。你便依夫子所言,将那《武德经》抄五十遍吧。”薛问冷哼道:“至于试炼,也不必再掺和了。左右你是我薛问的杂役,不是那箫姑娘的贴身婢女。我瞧你就是太清闲。”
言罢,薛问拂袖而去。
谢鸳迟:“?”
……
午时,一众弟子动身出发,进行第三项试炼。
据昨晚箫沛宁透露,她们此次任务艰巨,要运送的,乃是山下柳生镇王员外送往新府邸的镖银。
而谢鸳迟,则老老实实在薛问的眼皮子底下,罚抄经书。
谢鸳迟苦中作乐,琢磨着,说不定学了这什么武德,能考个武状元玩玩。
她叼着那分了叉的狼毫,在午后的阳光下昏昏欲睡。
于是,又被眼尖的平津告了密。
薛问到她身侧,微微附身,抽出她压在手肘下的一张废纸——
其上墨迹斑斑,那密密麻麻的字迹,狗爬式潦草。可细看,却是笔锋如刀…
他神色一顿…“这字…”
谢鸳迟一把夺过按在怀里,“字怎么了?”
“无事。”薛问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原本就寡淡,又沾了两滴墨水印,像溅了泥点子似的。
他皱眉道:“我不是交代过…要你注重仪表。实在粗鄙。”
谢鸳迟敷衍点头。只盼着早日恢复功力,徒手捏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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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本就没打算去旁观“镖行千里”——昨夜这几日长老们忙着督察试炼在途中设伏,对她来说正是个机会。
这天月色正浓,松林院门禁后,谢鸳迟见薛问的房间灭了烛火,方偷偷溜出去。
寒江门夜间值守素来严密,不时有一等杂役在小径上巡逻,火把的光亮在夜色中时隐时现。
谢鸳迟就着月光,穿行探路,一边东躲西藏,一边默默记下巡逻换班的间隔。
足足绕了一个多时辰,她驻足在一座形似宝塔的楼阁前,月光下,其上“经楼”二字,叫她不由得加重了呼吸。
经楼?总归有心法秘籍?
正当此时,远处火把光亮传来…谢鸳迟隐至廊柱后缓缓退开…
已是深夜,若是贸然闯入,也探不到什么。这地方在这左右不会跑,待白日另寻机会罢。
权衡后,她决定先返回。
深夜在寒江门地界潜行,倒愈显得松林院离群索居,空山无人。
万籁俱寂,树影幢幢,偶有夜枭的啼叫划破夜色。松林院那一处小院孤零零坐落在山谷间,门前那一棵歪脖老树,在地上织出歪歪斜斜的黑影。
已接近午夜,必然不能从大门进了,谢鸳迟正琢磨着翻墙的落点。却听嘎吱一声响动,那漆黑木门竟自内向外开了一条缝。
她往后退了两步,借着树影掩住身形,接着便见那漆黑的木门内,走出一个人影。
谢鸳迟瞳孔霎时放大了,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不是歇下了?怎会在此?
只见那原本歇下的薛问,一袭黑袍,手中提着一盏油灯,在夜色下散出昏黄的光晕,半点暖意也无,衬的面色惨白如纸。
这病秧子,莫不是孤魂野鬼变的?大半夜提着盏灯晃荡,行踪诡异,瞧得她后背发凉。
怪不得亲爹不放心,要命她“从旁照拂”,这可真是个苦差事。
稍有不慎,只怕有性命之忧。掌门派她来,是瞧她命硬抗揍吗?
正思忖着,那“野鬼”四下望了一眼,缓步往外走...
谢鸳迟惊疑不定,身子往院墙后藏了藏,而后目送他朝后山方向去...
他去后山作甚?谢鸳迟有心尾随,不料左脚碰到一块卵石,身体踉跄了一下…
薛问身形一滞,回过头来…
谢鸳迟呼吸都停滞了…下意识敛息静气…
那人脚步很轻,正一步一步朝这个方向走来…
谢鸳迟手心汗津津的,银针攥得极紧。她闭了闭眼,心一横,决心先发制人…
薛问,到了黄泉路上,你可不要怪我。
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喵~”
正当此时,隔壁树丛中,一只狸猫迅速跳到了数尺之外的灌木丛中。
薛问脚步一顿,低声自语,“野猫…”
而后,提着灯,走远了…
谢鸳迟在原地久久缓不过神来,腿脚蹲得麻了,便没有再追…
这薛问…她得从长计议。
约莫过了一刻钟,仍不见那人折返,她有些疲惫脱力地推开那虚掩的门,稳稳回了自己房间。
她反手掩上门,背靠在门板上长长舒了口气。
这薛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才他那身黑袍在夜色里的模样,犹在眼前晃。怪不得不许杂役在亥时后出入,说是不打扰他静养,倒像是不妨碍他行事?
要不要即刻上报薛正义?那样,他会依诺赐她心法吗?
谢鸳迟左思右想,心下暗嘲,摇了摇头。
信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一句虚无缥缈的空头允诺,不如信她自己。
左右薛问是他亲儿子,而她只是一个下人,这事分明是烫手山芋。
若薛问真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名门正派最重脸面,头一个被清理的,就是她这个目击者。
至于薛问——虎毒尚不食子。他已被边缘至此,难道还会门规处置不成?
谢鸳迟一时拿不定注意,心里七上八下的。四肢又漫上那种力不从心的乏,她索性不去再想,转身上床打坐调息。
罢了。薛问要做什么,与她有何干?左右她的首要任务是寻找心法,那些怪行径,暂且记下便是。
在这寒江门上,平日里与他们周旋已然废了不少心神,何必再徒增烦恼?
当夜,却入了梦。薛问化身为索命的厉鬼,掐着她的脖子,声如泣血...“你敢背叛我...”
谢鸳迟拼命挣扎,一掌拍在他胸口上,将人震飞出去...
天光大亮,她是在拍门声中惊醒的...
平津在门外喊,“还没起?大师兄唤你!”
谢鸳迟猛然起身,呼吸急促…
晨光自窗外斜斜漏进来,投出一道金亮的光带,尘埃避无可避,在那光亮中浮浮沉沉。
屋内亮堂堂的,而那梦如附骨之蛆,叫人心有余悸。
她定了定神,扬声道:“知道了。”语气不自觉有些焦躁。简单梳洗后,才敲响了薛问那扇门。
里头传来对方准许的声音,她才入推门入内。
薛问在书案后,微垂着眉眼,似在描摹着什么。
他眼皮抬也不抬,“才来了几日,便学会贪眠恋枕了?”
谢鸳迟缓声答道:“在松林院,有大师兄体恤关照,我们做杂役的,自然安睡的多。”
薛问闻言,握狼毫的手一顿,抬眼瞧她,忽然勾唇笑了笑,“那你倒说说看,我如何体恤关照你了。”
谢鸳迟咬牙道:“大师兄体恤下人,每日只需巳时,申时,戊时当差。同为五等杂役,婢子在此,比草舍自在的多,连您自己都说,我过得清闲。”
薛问不知她话里有话,随口道:“《武德经》抄得怎么样了?”
“已有三十遍了。”
薛问微微颔首,总算回归正题:“尽快准备一下,明日同我下山。”
“下山?那…平津呢。”
“他留守。”
只带她一人?怎么听着不像是好事。谢鸳迟下意识抗拒,委婉道:“可是…您的身体,若是下山有什么闪失…”
“怎么…”薛问见她面有迟疑,自书案后绕到她近前,“不想去?”
“那倒没有…”谢鸳迟攥了攥衣角,“婢子领命。”这关头,下山去做什么。
薛问:“半月后乃是岳阳城千机阁阁主寿辰。前几年都是二弟代我去,今年不好推诿。”
谢鸳迟心下了然。这千机阁主岳崇钧乃是寒江门木婉言的表亲。薛问的亲表舅。如今薛域督察试炼未归,自然抽不开身去贺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