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畔,烟波浩渺。
鹤云坊内高朋满座,说书先生生“啪”的一声拍下醒木,破开嘈杂人声,“咱这位岳阁主,虽是江湖人,却乐善好施,心肠比洞庭湖的江水还要软上几分。”
“岳阳城里谁没受过他恩惠。”先生唾沫横飞,“话说,此次岳阁主寿辰,就连那常年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都差人送了贺礼!”
其下看客拍桌应和,咂舌称奇。
“照这么说,这岳阁主的脸面,只怕比知府大人更金贵了!?”
接着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江湖之远,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千机阁在岳阳这片地界,话语权竟隐隐有压过官府之势。
恰逢阁主岳崇钧五十寿辰,千机阁在岳阳摆起了流水席,一时间,三教九流,南来北往的人潮,蜂窝般涌进了这座城。
鹤云坊二楼拐角处,薛问指腹摩挲着尚有余温的茶盏,淡淡出声:“听出什么了?”
谢鸳迟立在他侧后方,眼尾扫过涌向千机阁方向的人群,随口道:“公子这位表亲,财大气粗。”
不仅请动说书先生在最大的茶楼为其造势,还舍得掏银子让百姓跟着沾光。
只怕这千机阁与官府也来往甚密,否则江湖门派设在闹市,这等排场不过三日,便要被打为贼窝了。
而薛问到了岳阳,不先去千机阁贺寿,反倒在洞庭湖畔四处闲游…
今日茶楼,明日酒馆…
比京城里的纨绔公子哥还会折腾。
总之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用背包袱,全都由她这个杂役包圆了。
平津不在,她只得被迫寸步不离跟着。
在这行迹诡异的大师兄跟前,谢鸳迟睡觉都得半眯着一只眼。
她低声道:“大师兄,您何时去拜寿…”鹤云坊人声嘈杂,她只得矮声附到他耳边:“今晨,婢子收到了夫人的信。”
言外之意,少爷咱别玩了。恐耽误了正事。
薛问回头看了眼她,搁下茶盏起身,“急什么,明日才是正席。眼下,还有件事要办。”
薛问悠哉悠哉,散步似地,到了一家裁缝铺。
谢鸳迟:“…”
她暂且忍了。此人极重仪表,只怕是嫌弃羁旅风尘,要裁身新衣。
薛问一踏进那铺子,便朝满脸堆笑的老板娘丢了一锭银子…
出来半月,谢鸳迟后知后觉,这薛问,财力竟比她想象中雄厚得多。
吃穿用度尽拣好的,与寒江门上清苦的日子大相径庭。
叫她百思不得其解。
按理说,他不受重视,哪来这么多银钱?
思及那夜三更时分,他鬼鬼祟祟的样子…
莫非…
从前松林院的杂役,都被他变卖了?
怪不得总提起她形容粗陋,若她没易容成这模样…
谢鸳迟越想神色越凝重…
而那老板娘见薛问气度不凡,一举一动自成风流,又出手阔绰,只当他是来岳阳的贵人公子。
几乎将铺子里昂贵的衣料为他介绍了个遍。
“你瞧哪个好?”薛问道。
谢鸳迟仍在出神,第一时间没听着。
薛问蹙眉,快步到她近前,对着她脑袋就是一个爆栗,“想什么呢。”
谢鸳迟没吭声,顿了几秒后抬眼,“公子穿什么都好看…”
然而,薛问却捕捉到了,她方才抬眸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只是一瞬,又被温驯的表象掩饰住了。
可那淬了冰的眼神,几分戒备,几分杀意,实在让人心头一震…
就像是…受了惊的小兽,野性难驯。
谢鸳迟指了一匹白色云纹锦缎,“公子可要这个?”
薛问道:“不是给我的。”
谢鸳迟:“?”
“那就是给家中娘子了?”老板娘扭着腰,大着嗓子,又开始絮絮叨叨介绍,“这水蓝色的,用来裁衣最好不过了…”
“非也…”薛问合上折扇,一指谢鸳迟:“她…”
谢鸳迟:“…”
这人发什么疯?
薛问道:“给她做身红色衣裳。”
谢鸳迟皱了皱眉。她从前总穿红衣,但那颜色终究太扎眼,自打落崖后,她便没碰过。
莫非薛问真做那种勾当,要将她收拾齐整方便交货?
“这不合规矩。”她道。
她垂眸看了眼身上藏青色的衣裳,瞥了眼那晃眼的红料子,心头那股邪火越烧越旺。
她是他的侍女,穿成这样算什么?
早知就该向薛正义告发。省去这些麻烦。
路上暂且不提。到岳阳城不过一日,他晨时要东街的糕点,午时要西街的酒酿,变着法支使她。
此刻,更是得寸进尺要给她做红衣裳。
做侍女,真是比练功难不止千百倍。
薛问丝毫听不出她的为难似的,转着折扇,目光落在她粗糙的脸上,“明日去赴宴,总不能让你这副样子跟着我。”
谢鸳迟缓声道:“婢子相貌粗鄙。若去赴宴,只怕会丢了您的脸。晚些时候我去那醉仙楼,替您寻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娥,明日陪着您去。婢子在客栈候着就成。”
老板娘在一旁直摇头,“你这丫头,身在福中不知福。”
薛问:“无妨。掌柜的,你且将那料子给她试试…”
老板娘眉开眼笑,手抚上那块红色料子,就要拿到谢鸳迟身前比对…
谢鸳迟沉着脸,不着痕迹后退了半步。
老板娘笑容僵了僵,“怎地如此不知好歹…”
“她平日里骄横得很。见笑了。”薛问说着,移步至谢鸳迟近前,将手中折扇递给她,“拿着。”
谢鸳迟下意识伸手。
而后,薛问自掌柜的手中接过那衣料,靠近谢鸳迟,低头比在她身前…
谢鸳迟垂眸不语,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
老板娘在一旁道:“这可是上好的料子。月灵谷主往昔,最爱的就是这种浣月纱呢。”
放什么屁!本座爱用这料子,怎么自己不知道?“她爱穿?”谢鸳迟阴恻恻地:“掌柜的这意思,是要我穿死人衣服吗?”
薛问:“先别说话。”
他靠得太近了,她生怕他瞧出她脸上的端倪,语气不自觉有些急,“好了吗?”
薛问拿着那块料子,左看右看,能在她脸上瞧出朵花似的。“奇怪…”
奇怪什么?
不详的预感在谢鸳迟心中浮现。
她突然反手拽住薛问的袖子,有些调皮地嗔怪道:“公子,你还要看多久?”
“如果你实在想为奴家做衣裳。”她一指角落另一匹淡紫色的,“就那件吧。”
“那件也要。”她又指了个靛青色的。
“还有那个…”敢戏弄老娘,就让你大出血。
“姑娘真是有眼光!”老板娘一拍大腿,这丫鬟看着其貌不扬,眼光却是独到,挑的全是好料子。
薛问没料到这么一出,反而被那娇柔做作的姿态唬得有些不自在,总算放过她,将那红色料子还给掌柜。
“你倒是会要。”
他想了想,“青色的衣裳松林院多得是。”于是吩咐老板娘,“那便做几身紫色的。”
老板娘眉开眼笑,量身时为难了。
谢鸳迟担心薛问又吃错药要替她量身,只好乖乖站在原地,任那掌柜的施为。
她双手自然张开,感受着老板娘拿软尺在她身上游走,余光不自觉瞥向一旁的薛问。
他没骨头似的,闲闲地倚靠在柜台旁,一下一下敲打着扇骨,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仍然不信任她。谢鸳迟坦荡回视,甚至赏赐了他一个不伦不类的笑脸。
喜欢瞧便瞧吧。她不信他能瞧出什么。
老板娘量得仔细,嘴里念叨着:“姑娘虽说清瘦了些,这身段,却是难得的好。”
谢鸳迟没吭声。这话于她而言就像放屁。
身居高位时,极少有人会直言夸赞容貌。
薛问见她量完,漫不经心冲老板娘道:“明日午时前,送到城东的客栈。”
“好嘞,您慢走。”
老板娘将人送到门口,颠了颠手里的银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谢鸳迟跟在薛问后面,替他拎东西,瞧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太阳穴突突直跳,在心里将他诅咒了几百遍。
她告诉自己要忍。等回了寒江门,寻到那心法,恢复了武功,她便一掌拍死他!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薛问忽地停下脚步,回头,“嘀嘀咕咕什么呢?莫非在骂我?”
“婢子岂敢啊。”
“不敢?”薛问轻笑一声,“刚才在铺子里,你瞪我的眼神…啧…吓人得很。”
“你大师兄我身体抱恙,你可得仔细伺候着,若是把我气坏了…回去有你苦头吃的…”
“谢公子关心。婢子明白。”她依旧是那副温驯的模样。
薛问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抬手,像是要碰她的脸。
谢鸳迟下意识躲开,动作快的她自个都没反应过来。
薛问若无其事收回手,“走吧…”
谢鸳迟抿了抿唇,落后她身后一步,“去哪?”
“当然是回客栈,难不成醉仙楼吗…”
谢鸳迟:“…”
回到客栈,谢鸳迟东西尽数搁在他房里,又把晨时收到的信交给他。而后在自个房里,一呆就是一下午。
她的易容,每隔十天半月就得再修补一次…
傍晚时,她吩咐小二给隔壁那间房里的“大爷”准备了腊鱼酱肉,又替他点了安神香。随后,自个又悄声出了客栈——她今日收到的不止一封信。
除过木夫人的家书,还另有一封:其上,有一个月牙状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