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的鎏金牌匾四周,一盏盏灯笼在晚风中微微摇曳,朦胧的红光投射在青石板路上…
谢鸳迟裙裾跨过门槛,神情自若的,穿过大堂。满室的酒气与脂粉香扑面而来,醉醺醺的客人踉踉跄跄,与她擦肩而过…
谢鸳迟脚步没有半分停顿,径直自后门的窄梯下去…刚要推门,身后传来了尖利的一嗓子,“哪混进来的丫头!”
回身见一名身着粉紫色纱裙,满头珠翠红花,脸上足足涂了有二两粉的丰腴女人正叉腰瞪着她!
那是这醉仙楼的老鸨。她在楼里几十年,认得出所有姑娘仆役,偏没见过眼前这张寡淡如白纸的脸。
谢鸳迟走向她,附到她耳边,声音压得低,“邻家走儿女,错认是蔷薇。【注】”
“小女子来此处,自然是寻人的。”
老鸨的眼神倏地变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毕恭毕敬往旁边挪了挪,赔着笑,“您请。红药正等着呢。”
门吱呀一声开了,谢鸳迟低头走进去,身后的门,轻轻合上,将楼内的喧嚣吵嚷尽数关在外头。
醉仙楼后,竟是一座宅院!
谢鸳迟扣了三声门环,而后踏入门内…
庭前落叶铺陈,一盏孤零零的破烂灯笼,在暮色中宛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显然是许久未有人前来…这番萧条景象,比之前院醉仙楼,当真是天壤之别。
“出来吧。”谢鸳迟扬声道。
接着,便见一群黑影自屋顶,飞身而下,立于院中…而后齐刷刷单膝跪地,“谷主!”
为首一名周正男子,腰间束着长剑,乃月灵谷护法,方辞。
此人常年在外,为月灵谷打探消息,收集情报。早年谢鸳迟曾救过其母性命,有恩于他。
方辞低声道:“属下已挟红药在此等候多时。”
方辞身侧,另一名面容清秀的男子垂首,声音有些发紧:“谷主。属下为奸人所惑,坏了谷中大事,罪责深重,万死难赎,愿伏法领罚,听凭谷主处置!”
竟是那早该死于非命的药使。
谢鸳迟见了他,并不意外。药使所言,她并未正面回答,反而道:“那断水山庄,可是你的手笔?”
谢鸳迟去寒江门途中,曾听说断水山庄一夜之间灭了门,死者死状惨烈,似是遭受非人手段。
除了与莫九崖有私怨的药使,她想不到第二个人。
只是那时她以为药使已死。一个死人,如何灭他人满门寻仇?
莫非真能化作厉鬼?食人血肉?
此刻药使又活生生在她眼前。她有此一问,也在情理之中。
药使摇了摇头,颤声道:“莫九崖那奸贼,死的活该…不过…并非属下所为。属下武功稀松平常,即便有心,也无力。”
方辞在一旁徐徐道,药使一年前为莫九崖所害,重伤未死,却记忆有失,故而杳无音讯,迟迟未归。
“十大派攻上月灵谷,谷主您离奇失踪。属下四处探访,竟碰上了化名为红药,被卖到醉仙楼的阿乙!”方辞言辞激动,恨声道:“那莫九崖自诩名门之后,当真是畜牲不如!死得好!”
“属下多次传信,未得回音。只得先行控制了老鸨。月前带阿乙去杏翁处,才得知,您上了寒江门。”
“此次千机阁主寿辰,特在此等候。”
谢鸳迟默然颔首,“你办事素来稳妥。”
“阿乙受苦了。你师父在谷中多年,立下汗马功劳,将你引荐给我,便是指望你继承他的衣钵,对你甚是看重。往后好好当差,将功折罪便是。莫要再轻信于人,叫本座失望。”
她冷声道:“再有下次,不必来见,自裁谢罪吧。”
她一番恩威并施,药使当即俯首贴地,“属下领命。”
谢鸳迟突然想起什么,又对方辞道:“五日前不是传过一次信给我,怎么今日又传。我昨日才到洞庭,一时没寻着时机前来。”
方辞一愣,“属下今日未传。只在五日前,在城外的一处破庙里,留了信。”
谢鸳迟闻言色变,“坏了。有诈。”她来不及多思考,当即往院外走。
月灵谷的密信,确实带有月牙标记。只是,今晨收到的那一封,所绘图案,与方辞绘就的,有细微差别。
都怪那薛问,一整天胡搅蛮缠瞎折腾,害她分散注意力,竟忽略了这么大一个破绽。
她如何能确认,江湖上没有月灵谷以外的人,识得那标记?
至少当初挟持她的鬼面,就拾到过她亲手绘就的月牙标。
那人究竟死了没有?只怕当日那些土匪太废物,没能将其诛杀。
谢鸳迟急惶惶地往外走,方辞在其身后道:“谷主,跟您同往的那位…可要?”说着,他眸中冷光一闪,抬手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暂且留着。他对我还有用处。只是碍事了些。”谢鸳迟不打算多解释。
“是。”
若是薛问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她回了寒江门不好交差。左右还没拿到心法。
谢鸳迟匆匆回到前院,在醉仙楼里,寻了一处雅间,又唤来那老鸨,为她安排了一排小倌。
她女纨绔似的,四仰八叉往那软塌上一躺。
可惜这些小白脸什么都好,就是太没个性,唯唯诺诺的,让他们往西就不敢往东。身上那股甜腻刺鼻的脂粉气,更是把她折磨得够呛。
自落崖后,她东躲西藏,担惊受怕,此刻在这红楼里,“红药”在一旁抚琴,方辞躲在暗处,她便没忍住喝了几口酒,竟有了几分醉意。
万万没想到,诈她的仇家没等到,却等来了薛问。
薛问推门而入时,老鸨手里拿着他给的钱袋,仍是连声阻拦,就差跪下了,“公子。您到底要找什么啊!”
薛问寒着脸,直直望向房内——那平日里为他忙前忙后的丫鬟,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洗得发得的粗布衣裳,却活像个女土匪,两条腿交叠高高翘起,拿鞋底对着他…
而那些不男不女乱七八糟的人,则是低眉顺眼,将她伺候得妥帖。捏脚的,捶背的,端茶倒酒的…
薛问活了二十多年,闻所未闻,天下竟有如此寡廉鲜耻的女人…
谢鸳迟眯起眼,逆着光,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量颀长,神情冷淡的美男子。
是她那个大师兄!
怎么哪都有他!
莫非?他跟踪她!?她前脚刚走,后脚这人追来了醉仙楼…
谢鸳迟心里打鼓似的…想到一种可能。
难道那月牙图是薛问画的?
这样的想法甫一冒头,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异想天开。
薛问深居简出,与她萍水相逢,往来毫无交集,如何懂那月牙标记?
又何至于大费周章试探她?
她越想越乱…一坨乱麻似的黑线,始终寻不到头绪…真相呼之欲出,当她无限接近时,又一阵风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自认算无遗策,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而转眼,薛问已经到了她近前…
他眼神如刀,把那群小倌吓得四散。一把拽住她胳膊,将人从软榻上拉起来,“谢言!”
“你到这醉仙楼做什么?”
“给你的份银,是让你来寻欢作乐的吗?”
“真当你是那妖女谢鸳迟了?”
“红药”弹琴的手一顿,止了琴音,戒备地望着这个对谷主无礼的男人。
谢鸳迟的心越来越沉…薛问不是不通武艺吗?!可是,他的手劲…却像铁钳似的…
“你弄疼我了!”谢鸳迟用力甩开他的手…揉了揉胳膊,狡辩道:“晌午婢子不是同你说过…要来寻个美娇娥陪你。”
“你不是来给我寻姑娘,是来给自己找男人的…”
谢鸳迟自知理亏,再加上做贼心虚,便没跟他掰扯,适时闭了嘴。
她还在想信件的事。
薛问到底在做什么?这一路上,屡屡试探,又有什么目的。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确信的是:他是敌非友。
谢鸳迟跟在薛问后面,下了廊梯,冲躲在暗处的方辞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跟上来。
出了醉仙楼,薛问走在前头一言不发,谢鸳迟缀在他身后一步。两厢无话,各怀心事。
长街上灯火明灭,入了秋的夜风刮在脸上,带着些许凉意。
四下无人时,薛问的声音在夜色中有些模糊,他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谢鸳迟心头一跳。他这话模棱两可…究竟想问什么,又想听她说什么。一时间,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又被她一一否决。
躲在暗处的送信之人究竟是谁?若真与薛问有关…她不敢往下深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夜发生的事,抛去那些细枝末节,总结下来,是她收到了一封带有月灵谷暗号的信,而后只身赴约。
却被护法告知,信不是他送的。
她意识到中计,为了掩饰,又给自己点了一堆小倌,装作去消遣的样子。
这时候,薛问却“恰好”出现在醉仙楼!
谢鸳迟猛然抬眼,看着眼前这个俊雅如文士的男人,不寒而栗…她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有一件。还未来得及向您禀报。”
“哦?”
她直视他,缓声道:“今日,婢子还收到了一封信。没有署名,不知是何人送的。”
“信上写了什么?”
“什么也没写…只有一个奇形怪状的图案…婢子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没及时跟您说。”谢鸳迟疑道:“莫非也是夫人给的?”
薛问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兴许吧。往后再有什么可疑的事,尽早告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