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大堂内的案桌空了大半,店小二靠在柜台边拉耸着脑袋打盹。东南角五名寒江门弟子正就着几碟小菜吃酒,声音压得极低,见薛问领着阿言回来了,其中一名抬手招呼:“公子,阿言,过来同坐。”
薛问冲他们颔首,指尖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几分倦意,“我乏了。先上楼歇了。”说罢便径直上楼,不给旁人再开口的机会。
“阿言。你坐。”开口的是段逐安,此人是薛正义的亲传弟子之一。他指尖捏着酒壶转了半圈,而后推至谢鸳迟面前,“更深露重,来壶酒暖暖身。”
薛问那厮丝毫不给同门面子,这一路上,只能谢鸳迟代为周旋。
她依言坐下了,却笑着摇头婉言推辞,“酒就不必了,误事。各位师兄自便。”
话音刚落,段逐安忽得倾身靠近,酒气混着热气扑过来,“可我怎么闻着,你身上有股醉仙楼的酒香气?方才跟大师兄,去哪了?”他的语气有几分调笑意味。
谢鸳迟不由得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往外侧挪了挪半尺。这帮人哪里是护送,倒像是眼线。
她干笑出声:“大师兄想去哪,我一个做下人的,也拦不住。只能尽心尽力跟着。段师兄你,不也拦不住…”
“这倒这是…”段逐安悻悻收回手。
对面那个瘦的竹竿似的弟子突然开口,语气酸溜溜的,“起说来,大师兄倒真器重阿言,这一路走哪带哪。我们这些同门师兄弟,倒显得多余了。”
另外一个长相精明的弟子闻言噗嗤一笑,“你这憨货。再怎么说阿言是个姑娘,难不成要大师兄天天把你揣在身边?”
其余几人跟着哄堂大笑,方才冷清的气氛总算松快了不少。
谢鸳迟心说那是怀疑我,变着法要揪我把柄呢,一群蠢货。
正当此时,外头忽然卷起阵穿堂风,烛火猛然跳了跳。
谢鸳迟下意识瞥向门边,只见七八个身着黑衣的人鱼贯而入,兜帽压得极低,遮住大半张脸,气如沉渊,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为首那人在柜台前站定,用剑柄拍了拍三下案台,“掌柜的,三间上房。”
店小二猛地惊醒,瞧清来人模样,猛地搜了搜脖子,结结巴巴含糊道:“诸位…诸位好汉。实在不巧,今儿房满了。”
“什么?”为首者缓缓回身。
谢鸳迟忙低了低头,避开与其视线相撞。
那人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大堂,“你这店内稀稀拉拉几个活人,老子两指手都数的过来,敢说房满?”
店小二吓得双腿打颤,哆哆嗦嗦道,“英雄…英雄有所不知。这几日是千机阁岳阁主寿辰,岳阳城里的客栈早住满了,堂内没人,是宾客们都还在城内闲逛未归。”
那为首者突然探手,一把掐住店小二的脖颈,将其拎得双脚离地…店小二瞬间面色涨成紫红,两手胡乱抓着,像一只老公鸡似的剧烈弹动双腿…
他身旁另一个黑衣人拍了拍他的肩,压着声音,“算了。当心误了宗主大事。”
为首者松了手,丢垃圾一样把店小二摔在地上。
店小二捂着脖子咳嗽不止,爬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魔宗的人。”瘦竹竿弟子猛然攥紧拳头,手压在桌上的剑柄上,满脸愤恨。
段逐天飞快按住他的手,“别惹事。我们是来贺寿的。”
谢鸳迟的心却沉了沉。那为首的黑衣人,她认得。是无妄宗幽玄凛最得力的助手。
他们来岳阳做什么?
莫非也是冲着千机阁的寿宴来的?
她想起白日里涣云楼那说书先生…只是,江洋大盗一个小小的飞贼,给岳崇钧送贺礼不稀奇。
可若是魔门无妄宗千里迢迢赶来,也是来贺寿的,就颇有些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味了。
正思忖着,那些人已然匆匆离去,路过这桌时,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飘了过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岳阳城,怕要大乱了…
几人没了玩笑的兴致,默不作声吃酒。没过半盏茶的功夫,二楼便传来薛问的声音:“阿言。替我点安神香。”
谢鸳迟应得心不在焉,刚踏进房门,却见案桌上香烟缭绕,哪里需要她再点。
薛问坐在烛灯旁,指尖捏着那封绘有月牙暗号的信——正是她晚间归来时在路上呈给他的。
他的小半张侧脸在烛火下,苍白得近乎透明,抬眸道:“阿言不认得这个?”
谢鸳迟摇了摇头,神情坦荡像是不知情,“大师兄见多识广,莫非认得?”
薛问没接话,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纸笺,重重碾过那月牙标记…随后将其靠近火烛…
火舌迅速卷了上去,将那张带有月牙标记的信笺,烧成了灰烬…薛问适时松手,抖了抖指尖的余灰,“不认得。无关紧要的东西,留着也是无用。”
谢鸳迟低声附和。
烛泪滴落在案桌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谢鸳迟再度开口,“夜已深了。婢子明早来给您梳头。”说着,就要开溜。
“不必了。”薛问叫住她,“从今日起,你要寸步不离跟着我。”
“寸步不离?!”谢鸳迟这下真的慌了,太阳穴直突突。
她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少爷。薛大少爷。薛大公子。这一路上,婢子伺候你,忙前忙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连这最后一点点自由也要剥夺?”
“我是你的侍女不假,但不是卖身给你的奴隶!”
“外头你那些师弟们,正愁没机会孝敬你呢。就让他们换着守你吧。”
见她张牙舞爪骂骂咧咧,薛问不慌不忙道:“你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可不就是卖身给我了?”
“今晨,你随手一指,要了几块布料做衣裳,又花去我五两银子。”
“甚至你去那醉仙楼,也要我付账…”
谢鸳迟撇了撇嘴,明明是你要做衣裳的。至于醉仙楼,谁让你形迹可疑,自己冒出来?
寸步不离就寸步不离,她倒要看看,薛问还能出什么招。
深夜,薛问合衣靠在榻上,双手枕在脑后,掀起眼皮瞧杵在床边的谢鸳迟,“你这般心事重重的,莫非有鬼?”
你才有鬼。谢鸳迟在心里咒骂了一句。这人八成是察觉了什么,才会不依不饶,可是不应该啊…
嘴上却装出为难的样子:“大师兄。这孤男寡女的…婢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传出去怕是…有辱名节。要不我还是回房吧…”
“未出阁的姑娘?”薛问嗤笑一声,“这天底下,哪个未出阁的姑娘,像你一样,出入红楼左拥右抱?你从头到脚,哪一点像姑娘?”
谢鸳迟被噎地说不出话来。
她总算瞧清楚了,这薛问金玉其外败絮其内,除了一副挺唬人的皮囊,根本就是个混账…嘴里没一句好话。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别后悔。”
薛问皮笑肉不笑,“今夜,你就在我床边,打个地铺守着。”
“若是我半夜三更醒来,瞧不见你…”
“那么我有理由怀疑,你会不会偷偷跑出去,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谁偷鸡摸狗?!你自己…”谢鸳迟一时激愤,差点说漏嘴,忙止住话头…
“我怎么?”
“没怎么…婢子遵命就是了。”谢鸳迟气呼呼打了地铺,往地上一躺,闭眼一动不动。
“起来把烛火熄了。”薛问又使唤道。
谢鸳迟懒得再动,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装作没听见。
“越来越不像话。”薛问无奈起身,绕过她,吹灭了蜡烛。
屋内霎时黑黢黢的,一时寂静。客栈外的长街上传来的梆子声在夜里甚是分明,薛问立在窗前,看着幕空中被云层遮蔽的一小半月亮…
忽然没头没尾道:“今日几号了?”
谢鸳迟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八月廿七啊…你忘了,明日便是岳阁主的寿辰。”
“那岂不是…”薛问这话轻如羽毛,叹息一般,又像是在盘算什么。谢鸳迟没听清,随口追问,他却只是掀了掀唇,没再言语,转身往榻边走去…
已是入了秋的天,地板上渗骨的凉,谢鸳迟不是吃不了这份苦,可是一想到这一路她忍气吞声,仍被屡屡猜忌,忽然脾气就压不住了…
她起身抢先一屁股坐在了柔软的床榻上…“既然你要寸步不离,就你打地铺,我睡床…”
薛问心不在焉:“你突然闹什么。”
谢鸳迟就是心里不舒坦,铁了心要给他找不痛快。
薛问:“下来。”
“不。”谢鸳迟索性躺了下去,彻底鸠占鹊巢。而后眼珠子一转,又往内侧挪了挪,抬手拍了拍那空出来的地方,坏心眼地逗他,“或者你也上来。”
她瞥见他僵直的影子,心里既得意又发虚,这招是险棋,可若不闹,往后恐怕要被他一直盯着了…
薛问怒不可遏,“你究竟懂不懂礼教?!男女有别,怎可同在一榻?!”
“不是你说,我从头到脚都不像女的吗?怎么这会子又男女有别了?”谢鸳迟无辜道。
落针可闻。
“我就是再饥不择食…也不会对你怎么样。”薛问冷哼一声,“不过,我今夜不想再看到你,你回房吧。聒噪多舌。”
“……”
他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她的目的达到了,自然懒得再废话,麻利起身,摸着黑往外走,掩门时,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笑意,“跟我斗,再修炼几年吧。”
刚回到自己屋,谢鸳迟就瞥见桌边坐着个人影。她吓了一跳,回身探出头往外瞧了几眼,迅速扣上门,压着声音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是方辞。他起身垂首,语气急切:“事从紧急。属下不得不深夜前来禀报。”
“何事?”
方辞抬眼,一字一顿,“千机阁,确实有问题。”
谢鸳迟闻言心头一跳,压低声音,“当心隔墙有耳,慢慢说。”
方辞郑重道:“属下们按您的吩咐去查千机阁外围,在其侧门附近发现了这个…”
说着,他自怀中摸出半块铜制令牌…谢鸳迟神情一凛,这不是月灵谷的蚀月令吗?其后方刻了一个单字“乙”,是她当日亲手赐给药使阿乙的。
后来断水山庄的细作莫九崖蛊惑阿乙,混入月灵谷并取而代之。这令牌,自然也落到了他手里。
谢鸳迟指尖摩挲着边缘有些扎手的令牌,脸色凝重,“你的意思是…”
“属下推测,莫九崖或许并没有死。甚至,就藏在千机阁。”
可是断水山庄不是早在她动身寒江门时,已经被灭了门吗?江湖上至今仍在传,是她谢鸳迟的鬼魂做下的血案。
谢鸳迟勾起一抹嘲讽笑意。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她将那半块铜制令牌交还至方辞掌心,“这个你寻个合适时机,物归原主,交给阿乙吧。”
方辞闻言接过,点了点头。随后又将声音压得更低,“另外。属下还查到,千机阁近两月采买的玄铁数量,比往昔增了数倍。这几日,岳阳城,更是有了无妄宗的踪迹…”
“买玄铁做什么…”谢鸳迟问:“千机阁可有兜售新的机关暗器?”
方辞摇了摇头。随后有些担忧道:“明日寿宴,您可还要去?”
“去。当然去。”谢鸳迟眼底闪过一摸锐利的光,“我倒要看看,这岳阳城的水,到底有多深。”
方辞默了一会,向她告了退,转身跳上窗户,如一缕风似的,消失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