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舒尘每晚都往后学几页,扎马步、站桩、步法、腿法、拳法,还有轻功——“缩头乌龟式”。
她忍不住乐出了声,将信将疑地往下念道:“练习‘缩头乌龟式’的诀窍在于,短时间内对敌我强弱的判断,当跑则跑,绝不犹豫……唔,好像有几分道理。”
也不知是自信心让她学得快,还是学得快给她自信心,反正是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让她很快就将册子翻到了最后。
终于到了本册的绝技“无敌阴阳八卦掌”……偏偏是整本册子最精华的掌法部分,只有区区三页!
第一页只写了两招,分别是左掌“乌云密布”和右掌“阴雨绵绵”。
这名字听起来……不像是能无敌天下的招式,也不知实际功力如何?她右掌对着墙推出一记“阴雨绵绵”,只见泥巴砌成的土墙纹丝不动,掌心传来剧痛,她咬紧牙关才没尖叫出声。
果然很弱!
她气呼呼翻开第二页,瞪大眼睛,更气了!那些字单个挑出来她分明都认识,连起来就如同天书一般,看不出个所以然。
而最后一页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褐色油斑,字迹难以辨认。
她决定不再自讨苦吃,反正前面学的招式已足用,于是将册子塞回桌脚下。
之后每日,舒尘早起先练一遍功法,再开始揉面做饼,烧饼愈发酥脆可口,不仅扬名整个汤口镇,连隔壁镇的都特地赶来买。
这一天来了一名长相古怪的男子,看不出年龄,五官挤在中间,显得一张方脸十分空荡,额发往左梳得一丝不苟。
他不是来买烧饼的。
“小妹妹,我们想买你的铺子。”雷雨阴测测地笑道。
舒尘敏锐地察觉到来者不善,懒洋洋地说道:“好啊,二千五百两银子。”
那张大脸瞬间黑了下去,显然没想到小姑娘狮子大开口,但他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没有商量的余地?”
“没有。”
“小妹妹,你会后悔的。”
“哦,我等着。”
舒尘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十分霸气,正在回味,那大饼脸就消失了。
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她以为这只是个小插曲,直到两三天前起,来她这买烧饼的人数锐减。
今日更是古怪,左等右等不见一人,平常这会儿可都排起长队了呀……究竟是怎么回事?
做生意最忌讳闭门造车,她决定出去考察一番。
舒尘仔细将屋子锁好,沿着街道往东头走,一路上与磨刀的张铁匠,挥舞绣花针的翁裁缝,做糖人的阮大娘一一打招呼,大伙儿也都认得这个西头卖烧饼的丫头,热情回应她。舒尘见他们经营正常,心中越发疑惑。
此时天已亮透,她又走过十来间铺子,来到五柳街的中段,看见前方有家装潢豪横的店铺外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舒尘杏眼微微睁大,那也是一家烧饼铺!
在整条街最贵的地段租三丈见方的铺子卖烧饼,起的名字却叫“一文烧饼”。
但凡有点经验的人立马就能算出,一文钱一枚烧饼压根囊括不了本!
而店主……正是之前的大饼脸,准确的说,是两张大饼脸!
兄弟俩长得近乎一样,除了一个额发往左撇,另一个往右撇。他们见舒尘望过来,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有挑衅,也是得意。
原来大饼脸说的她会后悔是这个意思,好的很呐!
如今距离一年之期只剩三个月了,她还差黄金五十两,“阿福烧饼”却有了竞争对手,若是如今日这般天天没生意,那该如何……两眼一黑,不敢再往下想!
短暂的惊愕与不安过后,舒尘冷静下来思索着,就算开了新店,她的铺子也不该一个人都没有,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刚巧熟客方大娘买好烧饼往回走,舒尘急忙叫住她。
方大娘回头见是她,神色有些尴尬。
舒尘掏出几文钱,指着她手中的油纸包:“方大娘,你卖一个给我尝尝可好。”
方大娘见还能赚几文,就欣然同意了。舒尘咬了一口烧饼,秀眉立刻蹙起。
什么玩意儿,淡而无味,馅儿几乎没有,“阿福烧饼”不过是贵了一文钱,也不至于一个人都不来买吧。
舒尘真诚道:“方大娘,你要是对我做的烧饼有什么不满意,我都可以改呀。”
见方大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舒尘心沉了沉,“方大娘,你直言便是。”
方大娘这才叹了口气,道:“我也只是听说啊,他们说你用的肉……不干净。”
“什么?”如挨了当头一棒,舒尘声音大了几分,惹来不少路人侧目。“是谁说的?”
方大娘赧然,示意她小点声,“这个我也不清楚,反正在这一片是传开了。”
舒尘牙齿咯咯作响,慢慢攥紧拳头。
若只是正常竞争不过对方,她认栽,但若是用卑劣的手段抹黑她的铺子,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午时客少,雷雨正打着瞌睡,一片阴影突然笼罩下来。他搓搓眼,刚要堆上笑容,见来者是个怒气冲冲的姑娘。
舒尘叉着腰,咬牙道:“是不是你们放出去的消息,说我家烧饼的肉不干净?”
雷雨皮笑肉不笑:“是又如何?”
舒尘慢慢攥紧拳头。
雷火从里间出来,一边擦着手,一边色眯眯地打量着舒尘:“小丫头,不如你嫁与我兄弟二人,两家烧饼铺子合为一处,从此不分彼此,岂不美哉!”
忍无可忍!她练这无敌神功也有了些时日,只用来做烧饼实属浪费,今日总算有了出掌的机会!
她凌空一记“乌云密布”朝雷雨劈去,这一掌她用了十成功力,有过一掌打翻三个小混混的优良战绩,因此她自信十足,绝对能够让这俩无耻之徒吃点苦头!
没想到的是,雷雨纵身跃出铺子,反手也是一掌,竟然是“阴雨绵绵”!
愣神间,舒尘被掌风刮得倒退了几步。
只见雷火嘿嘿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
舒尘瞪圆了眼。
那封面上赫然写着几个熟悉的字眼——
无敌阴阳乾坤掌!
绝世秘笈还能有一模一样两本?
娘啊,江湖险恶!双拳难敌四手,舒尘向来能伸能屈,当下一个“缩头乌龟式”往反方向掠去。
留得青山在,回头烧死他们!硬碰硬既然行不通,那就智取!
她找上了五柳街东头的“大嘴巴”贾秀才。
他住在一间紧邻茶馆与酒楼的小屋中。原本也是个勤勤恳恳、心高气傲的四好青年,十年寒窗苦读,科举屡试不第,将他的自尊一年一年压垮,最后失去信仰堕落街头,靠写字为生。其实代写书信都是表面的营生,实际只要给钱,他啥都能给写。
好多不胫而走的消息都是从此地放出去的,比如谁家母猪产了几头小猪,谁家媳妇跟人跑了,谁家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各大商铺的内部消息和贱卖消息……
因此在这条街上做生意,得罪谁,都别得罪贾秀才。
舒尘去的时候,三十多岁的贾秀才正在玩陀螺,她远远的就闻到一股酸臭味。据说贾秀才曾追求一个姑娘导致对方跳河自尽,自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沐浴过。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事,反正舒尘觉得五柳街上一个两个,全是人物。
她早有准备,从袖子扯出一片草纸,对半开,揉成两小团,塞进鼻孔里,直到正面看不见为止。
贾秀才一抬头,愣住了。
太像了……若不是亲眼看到李姑娘跳河而死,还以为是她回心转意来找他了。
舒尘见他痴痴地盯着自己,虽不知为何,但也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面带七分羞三分怯,再挤出两滴眼泪,活脱脱一朵沾着露珠的娇花,我见尤怜。
她的嗓音发着颤:“贾先生,行行好吧,只有您能还小女子公道……”
贾秀才心都酥了,柔声道:“姑娘,何出此言?”
舒尘就把雷氏兄弟污名她铺子的事添油加醋一番描述,隐去了对谣言源头的追问,只是集中塑造自己弱小冤者的形象,起承转合配合情绪起伏,高潮处更是哭得梨花带雨。
贾秀才义愤填膺,拍案而起,好似忘记了收雷氏银子散播阿福烧饼谣言的那个人正是他自己!
死去的仁义之心卷土重来,他当下振臂一挥,一气呵成写就小报两张,贴到左边茶馆与右边酒楼的外墙上,还附送舒尘一副字“一饼落肚肠,人生百味尝”。
舒尘要给贾秀才钱,他像是见到什么脏东西一般连连摆手。于是舒尘就“不情不愿”地将银子揣回了荷包里。
“阿福烧饼”用的肉不仅干净新鲜,还是特级猪肉,消息立刻传遍了街头巷尾。
洗刷了名声,生意终于重新火红了起来,贾秀才的字也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驻足品鉴,不识字的也上去凑热闹,一开始只是看幅字,不知不觉就成为了烧饼买家。
“阿福烧饼”的队伍快排到了“一文烧饼”门口,见二雷远远望过来,舒尘“友好”地对他们招招手。
恰巧排到的方大娘奇道:“姑娘,那俩小伙这样对你,你倒是不怨恨他们。”
舒尘叹了口气,通情达理道:“这世道大伙儿活得都不容易,何必互相倾轧?做这生意赚不了几个银子,糊口罢了,更要紧的是让五柳街的各位吃上健康味美的烧饼……哎,小女是这样想的,就不知道两位大哥会不会误解了。”
方大娘和她的好姐妹闻言,连连称赞。
“阿福烧饼”的店主人美心善,以德报怨的名声又传开了。
舒尘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过了几天,她就提着一摞烧饼去看望贾秀才,发现已经有客在了。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来者正是雷雨雷火两兄弟,他们各自拿着一把菜刀,架在贾秀才脖子上。
贾秀才两腿之间,淅淅沥沥下着雨,在地上积起了一个小水坑。他原本就要屈服,见舒尘来了,脖子一梗,一副“死也不会同流合污”的表情,难得硬气了一回。
舒尘尖叫出声,一旁茶馆、酒馆里的食客都涌过来,二雷只能将刀收了起来,撂下一句“臭丫头,你死定了”气势汹汹走了。
这天底下难道没有王法了吗?也许有,但若只是坐着等太阳升起,等青天大老爷出现,等锄强扶弱的大侠出现,那她舒尘早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她能够活到现在,是因为刻在骨血中的自保意识。阿娘死了,这世间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她自己了。
一个人若是曾经做过乞丐,那她就一定见过常人难以想象的黑暗,也比常人更懂生存的法则。必要的时候,其他一切都可以为生存让路。
舒尘给门和窗里里外外各自上了三道锁,一连几天都没睡踏实,就在她以为二雷只是吓唬她时,两家铺子间的硝烟再次燃起。
也不知雷氏兄弟往烧饼里头加了什么,人吃着吃着就上了瘾,别的烧饼吃起来味同嚼蜡不得劲。
舒尘这边的客源再次流失。她去问贾秀才,这回他也不知道实情。
这日舒尘愁眉苦脸地走在街上,研究其他商铺的经营方式,琢磨如何反击对手,路过百年老店“良心客栈”,发现匾额竟然被涂黑了。
“良心客栈”在五柳街最南侧,距离太清山不足一里,是方圆五里地内唯一一家客栈。
太清山顶有赫赫有名的“江南第一派”白鹤门,山脚下各路江湖人士来往频繁,皆来“良心客栈”打尖住店。
仗着行走江湖全凭“信用”二字时不时赊点没有回音的账,有的光点一坛酒坐好几个时辰谈天说地,再严重的就是打架斗殴,将店给砸了,也不赔钱,而掌柜梁心做店小二的宝贝儿子梁元,每次上去劝架都被打飞!
就比如此时此刻,舒尘刚要走,只见大堂内原本坐着的两伙人不知为了点啥事,突然掀桌而起。从他们互相叫骂的话语中,舒尘勉强拼凑出来龙去脉,是两个闻所未闻、看起来只是一帮地痞的“门派”在解决曾经的恩怨。
没过多久,整个大堂充斥着刀光剑影,明枪暗镖,摔桌子砸盘子,食客都纷纷逃出,有的还一边窃喜不用付账。
可怜的掌柜躲在柜台后面,就那么喊了一声,差点被暗器所伤,只能缩回脑袋双手合十求老天保佑。店小二不怕死地上去劝架,被其中一个独眼壮汉一拳打飞。
这时,一个青衣姑娘宛若神仙一般从天而降,左一掌右一掌,十来掌将两个门派的头头打翻在地,梁心见了直喊“菩萨显灵”。
来者正是舒尘,她的“无敌阴阳乾坤掌”虽打不过二雷,去足以教训这帮徒有虚名的小混混。
梁元这次伤得比以往都严重,浑身上下缠着创布,汤药喂进去,就从嘴角流出来,大夫摇摇头,叹气说能不能保住命就看今夜了。
梁心老泪纵横,泪珠吧嗒吧嗒砸在算盘上,谁让他们活在一个只有高手才有姓名的世界,店小二的命不是命啊!
所幸梁元挺过来了,只是今后都干不了重活,客栈得新雇小二。
得知梁心苦衷后,舒尘提出自己可以来这边当镖师兼职小二。既然烧饼铺的生意打了折扣,得想别的办法挣银子。梁心二话不说就用仅存的银子雇了她。
半个月来,舒尘多次保护客栈,赚了不少银子,但是离五十两黄金的巨款还差得远。就在她一愁莫展之时,五柳街来了一张生面孔。
一张非凡姿色的面孔。
一张绝不会出现在五柳街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