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柳街上掉东西,但凡值个铜板不出三秒就会消失,这地下怕不是有个热爱捡破烂的土地神。
明明知道寻回玉佩的可能性极低,舒尘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沿街仔仔细细找过去。
天慢慢暗了下来,她也走到荒凉之地,空气中不知何时飘着一股异香,眼角余光闪过一道红影,转头看去又只有空空荡荡的街道。
她绷紧背脊走了一阵子,心中默数一二三,猛得回头,果然看见一个红衣男子远远站着,随风摇曳。
苍白,瘦削,僵硬。长相平平,属于混在人堆里辨认不出的那种,唯一的特点就是他极瘦,躯干与四肢好像一把捆在一起的枯木枝,然后随意挂上一件红绸子。舒尘觉得风再大些就能把他吹跑。
此刻恰巧一阵大风刮来,卷起地上的尘埃,一粒沙钻入舒尘的右眼,她揉眼的功夫,男子已近在咫尺,红衣猎猎作响,他每一步都迈得很稳,每一步都像老树根似的深深扎入地里。
舒尘看见他腰间挂着一块木牌,上面雕刻着一个元宝的图案,便认出是金喜钱庄的人。
异香、红衣……不会是红黄蓝紫四大管事之首的红管事吧!
听闻红黄蓝紫是按照追回债款的数额排序的,死在四大管事手下的高手不计其数,有些人宁愿自杀也不愿落在他们手里。几个月前来讨债的胖子和瘦子只是不入流的小打手,她何德何能,竟然惊动了红管事!
而且这不没到还款日么,怎么提前就要来索她命了呢?
只听红管事率先开口,他的声音很尖细:“小姑娘,你是在找这个吗?”
他手腕一翻,露出手心中萧寒夜给自己的那块玉佩!
一瞬间舒尘已经幻想出自己接受一百零八种刑罚的画面。
“看来是舒姑娘丢的没错了。”红管事兀自点点头。
舒尘勉强笑了笑,竭力争取着一丝希望:“我正要去金喜钱庄呢,这不凑巧了吗,大人你看这玉佩够我还清债款了吗?”
“也许可以,也许不可以,但如今看来是不可以了,因为它让我捡到了,已经是我的了。”
红管事看起来很开心,那是一种十分纯粹的开心,就好像他捡到的只是一个掉在地上的糖人,而不是另外一个人的脑袋。
接着他又摇头叹息道:“可惜你是欠了金喜钱庄的钱,不是我的钱。不过就算你欠了我的钱,这玉佩我提前捡到了,也不能算是你主动还钱。”
不愧是干钱庄营生的人,在得失计较上绝对只赚不亏。
他的每一句话,都化作利刃往舒尘心上剌着,她的笑容慢慢消失。
红管事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终于停下碎碎念,安慰道:“你不要伤心嘛,我是来跟你说个好消息的。你看啊,很多时候一件坏事往往会带来好的转机……”
舒尘打断他,忍着怒意道:“大人有话请直说。”
红管事哦了一声,“抱歉,平常接触的不是死人,就是马上要死的人,难道接触一个大活人,我这话头一开就打不住了。”
见舒尘冷冷盯着自己,红管事终于进入主题:“想必这玉佩也是你从别处得到的,那你可知这玉佩主人真实身份?”
“……”
红管事微微一笑:“灵蛇宫少宫主萧寒夜。”
其实单凭这块玉佩其实并不能锁定他的身份,只不过是有熟识萧寒夜的人认出这是他的贴身之物罢了。
舒尘一惊,虽然早猜到那位萧公子绝非寻常武林中人,但怎么也想不到他是远在昆仑山上那臭名昭著魔宫中的小魔头。
“这玉佩不一定能值二百五十两黄金,但你把萧寒夜杀了,我可以将你的债一笔勾销。”
他云淡风轻地说道。
舒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道:“大哥,你高估我了,我区区一个弱女子怎么杀得了魔宫少主,若是魔宫少主这般容易杀,他早就死了,再说了,你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哪怕派手下干呢?”
“你的问题很多,我却没有回答的义务,但你应该感到高兴,若是此事不用你来解决,那你可能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红管捋了捋袖子,皮笑肉不笑,“再说了,最近学了门厉害的武功、干掉我一个手下的,难道不是你吗,舒姑娘?可别太谦虚了。”
他并不惧萧寒夜,他忌惮的是正在闭关的老宫主萧桀,只是赚点小外快犯不上得罪这个可怕的老不死。
“灵蛇宫危害武林已久,杀了不少正义之士和无辜平民,这可是为民除害的壮举呢,于公于私都只有好处,舒姑娘何乐而不为呢?”
舒尘沉默了。她想起良心客栈地上的那滩血,后来龙啸天说在隔壁镇上看到了梁心父子俩,除此之外萧寒夜在五柳街这些日子并未听说他有滥杀无辜的行径,与她更是无冤无仇。灵蛇宫其他人的罪孽是否应该算在他的头上?
最要紧的是,“我如何信你?你也说了,我欠的是金喜钱庄的钱,不是你的。”
红管事咯咯笑起来,好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越来越大的笑声飘在风中,好似无数冤魂在齐声哀嚎,诡异无比,听得舒尘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舒姑娘,你只能相信我,或者,你也可以忘了此事,只要能够在七天后凑够二百五十两黄金。祝你好运!”
又一阵大风刮过,红影已消失不见。
金喜钱庄的人怎么一个两个都像鬼一样?
舒尘慢慢攥紧拳头,她似乎没有选择。
大概是白天“活见鬼”的缘故,她夜里果然做了噩梦。
惊醒后,她把那本“无敌阴阳乾坤掌”给翻出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研读一番,按照聂前辈所教授的口诀顺序,反复练习,身法运转越来越流畅,好像没练习一遍,收拾细软跑路的胜算又增加了一分。
她隐约发现口诀中的规律与算学有关。自打跟着舒阿福做烧饼、卖烧饼,如今又独当一面,天天拨着算盘计算支出营收,倒是培养出了对数字的极度敏感,但是对算学,她是一窍不通,只听贾秀才说过几嘴,于是打算去找贾秀才问个明白。
经过茶馆时,偏偏听到贾秀才在讲某个江湖豪客欠钱不还下场凄惨的故事,瞬间失去了兴致,眼前又灰暗下来。
难道她真的要对萧寒夜下手?仔细回想起来,那天他发疯的状态显然是传说中的练功走火入魔,如此说来,也许可以不用硬碰硬……
舒尘睡得很不踏实,她梦见金喜钱庄的胖子和瘦子,把她像死猪一样吊起来,用文火煮着……
热!
惊醒后发现屋子竟然走水了!
她赶紧从床底下寻找钱箱,平日为了防止盗贼,她在床下的地板挖了一个深三尺的坑,用各种砖块、石头盖着,这下好了,一时半会都挖不出来。
火势愈来愈凶猛,浓烟熏得她睁不开眼,不停地咳嗽,简直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不可能是意外失火,她每日睡前都会反复检查烧炉。那么就是人为放火了……
烈焰中出现一个如鬼似幻的红色身影,与舞动的火舌重叠在一起。
“我见舒姑娘犹豫不决,白白耽误时间,就想着推你一把,不客气哦,呵呵呵。”红管事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愤怒、痛恨、委屈、害怕、无助……各种情绪混合膨胀最终在舒尘心口炸开,她踉跄地倒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感到深深的无力。
为什么她要被这样对待?
她好想哭啊,但她更想杀人!
脚尖一点,她拾起擀面棍就往红管事劈去。红管事身形快如鬼魅,忽隐忽现,伴随着得意洋洋的笑声,像逗猫一般耍着她。
舒尘不是他的对手,滚滚浓烟入肺,胸口、喉咙、脸都火辣辣的疼,喘不上气了!她双目赤红,出招却越来越迅猛,这是抱了与红管事同归于尽的决心,舒尘的招式已毫无章法,全凭一股蛮力。
红管事起先还不屑地轻笑,却不知不觉被她慢慢逼到墙角,等到心爱的大红袍呲啦一声,他就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盯着舒尘手中攥着的一片红布,那张僵硬的脸扭曲起来,阴狠道:“臭丫头,倒是有股狠劲!你也别怪我,我只是个生意人,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明码标价的,你要么买回自己的命,要么就用萧寒夜的命来换!”
舒尘的回答是将摇摇欲坠的房梁飞踹向红管事,红管事轻飘飘跃起,消失在火光中。
她追出去,微凉的夜风让她头脑冷静下来:她上钩了,对方这般刺激她,便是让她错过最好的灭火时机!
烧饼铺是阿娘的心血,是阿娘留给她的纪念,也是她安身之所,当务之急是扑灭大火!
她立马掉头往回跑,去敲邻居的门,抬手的同时,十来扇门也从里面打开。邻居早已被惊动,纷纷跑到井边打水灭火,循环往复。但火光冲天,这点水量实在是无济于事。
大概是老天实在看不下去小姑娘年纪轻轻命途多舛,夜幕被一道刺眼白光划破,紧接着轰隆一声,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
舒尘愣愣地站在雨中,怀里抱着钱箱,面无表情,泪水混在雨水里面,她的心又无声地长了一层茧子。
没过多久,火灭了。
铺子内焦黑一片,房梁断了好几根,大部分家具烧得变形,好在整间屋子是保全了,但不修葺一下没法住人。
大伙儿都十分同情这姑娘,让她来自己家中暂住。舒尘看着这一张张和善中带着心疼的脸,有些家中还有吃了毒烧饼的病号,请大夫也看不好,自顾不暇了还愿意对她伸出援手。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傻,竟然想到了死!
那些作恶多端、草菅人命的坏人都没死,她怎么能死呢?她要好好活下去,哪怕是为了这些善良的人们讨回公道!
她拒绝了众人的好意,独自沿着五六街往东走去。淋了雨受了寒,她的头开始发晕,坚持走了半里路,两眼发黑,脚下一软,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等她缓缓睁开眼时,空气中飘着幽幽的檀木香,墙上挂着飘渺的山水画,雅致的雕花方桌上放着一盏羊角灯,正散发着淡淡的黄光。衣衫已经干了,她正躺在一张干净的大床上,锦被绣着鸳鸯戏水。
她转了转颈子,后脑勺钝痛传来。
四周很静谧,萧寒夜盘腿坐在窗边的榻上,身前的几案上放着材质不算上佳的棋盘,他左手执黑子。还是一身黑,银月的清辉洒在他发间、肩上,勾勒出立体深邃的侧颜,也平添几分柔和与风雅,确实美如画中人。
舒尘怔了片刻,这人就是魔宫少主吗?他为何来来此地?为何逗留此地?难道是要对白鹤门下手?她突然想到段瑶,心情复杂起来。
然后她想到一个最严重的问题,猛得从床上弹了起来,叫道:“我的钱箱呢!”
萧寒夜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并没有回头看她,略带讥讽地道:“除了钱,你还有别的在乎的东西吗?”
舒尘见屋子中央的八仙的桌上赫然是她的小钱箱,立马连滚带爬跑过去检查,先是摇了摇,听见里头哗啦啦响,她的心就安了一半,打开看果然是数千枚铜钱,悬着心彻底放下来,舒尘瘫软在椅子上,怀中还紧紧抱着钱箱。
她正对着一面铜镜,不可置信地看着镜中人。
小脸因高烧而红的像唱戏的,浑身上下衣服被火烧的破破烂烂的,有些地方还黑糊糊冒着焦味,她可真是太狼狈了。
舒尘苦笑道:“钱难道不是最值得在乎的东西吗?”
她又低声补了一句:“多谢。”谢他没让自己露宿街头。
萧寒夜慢慢将被围困住的白子一颗一颗拾起来放入手心,一边抬头望着她:“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舒尘诧异,肯定是自己说梦话被他听见了。
她含糊道:“不少。”
萧寒夜摩挲着手中的白子,似是随口问道:“我给你的玉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