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罚

    夜色沉沉,宛若泼墨,将天地都浸在一片浓黑之中。宫墙寂寂,寒铁一般,冷硬地横亘着,把内里的愁绪锁得严严实实。

    秋风过处,冷宫檐角的铜铃被逗弄起来,发出“丁零”几声幽咽,似有无名鬼魅在暗处低泣,又像是谁把满腹委屈揉碎了,借着风势散发出来。

    胥毓缩在青石阶上,那石板冰冷刺骨,从裙裾底下丝丝缕缕往上钻,直浸得人骨头缝里都隐约发寒。

    月华如练,泻在她脸上,却没半分暖意,反照得她面色惨白如纸,唯有唇上那点胭脂,倒成了此刻唯一的活色,却也衬得她愈发凄楚。

    她的指尖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皮肉破了,渗出血珠儿,红得刺目,偏那泪珠儿也不争气,顺着眼角扑簌簌滚落,在月色里闪着细碎的银光,掉在石阶上,“嗒”一声,便没了踪影。

    自小佛堂出来,胥毓便独自寻了未央宫这处偏僻的台阶坐着,手里紧紧攥着皇后给的那块莲花玉佩。玉佩触手温润,凉意从掌心漫上来,倒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这块玉佩,雕工实在精巧,莲梗的脉络、花瓣的卷边,无一不栩栩如生,仿佛一掐便能滴出水来。从皇后送她那日起,她便觉出这玉里藏着极大的情意,不然,又怎会有这般鲜活的灵气?

    后来的事,果然也应了她的猜想。

    这玉佩,原是裕阳王妃的物件。早在胥季荷降生前,那位王妃便亲自描了花样,再寻遍上好的玉料,又请了最顶尖的工匠,一针一线般细细打磨出来的。

    它承着一个母亲满腔的爱意与期盼,也是胥季荷身份的凭证。

    可胥季荷死了,那样一朵鲜艳明媚的荷花,竟凄惨地死在了一座荒芜的破庙里,甚至连个像样的坟茔都没有。

    而她,作为胥季荷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竟在不知情时认贼作父,在杀父仇人的膝下承欢,日日请安,嘘寒问暖,想想都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着,疼得喘不过气。

    胥毓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膝间,用帕子死死捂着嘴,哭得浑身发抖。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把帕子浸得透湿,呜咽声却半点也漏不出来,只在喉咙里打着转,憋得她胸腔发闷。

    “公主。”

    但是突然,忽听得“嗒”一声脆响,一粒石子滚到湘裙边,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胥毓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便见那朱红宫墙上掠过一道玄色身影,快得像风。

    邰玉轩抱着个鎏金锦盒,“噌”地翻墙跃下,衣袂翻飞间,惊得满地梧桐叶簌簌乱舞,打着旋儿落下来。

    他唇角原噙着少年人特有的明朗笑意,像春日里的阳光,可在看清她满面泪痕时,那笑意又骤然凝固,眼里的光也暗了下去。

    今日是胥毓的生辰,邰玉轩身为外臣,白日里自然不好太过亲近,送的礼物,也不愿像旁人那般,随意托下人转交。故而趁着夜色,瞅准了没人注意,便翻墙进来,想亲手把这份心意交到她手上。

    可谁曾想,一进来就见她独自坐在台阶上哭泣,那泪眼婆娑的模样,活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

    今日宫里的事,他也略有耳闻。

    太子联合胥嘉蓄意谋害,没成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胥毓收拾了,还顺势把胥嘉赶出了皇宫。这本该是扬眉吐气的事,她怎反倒哭得这般伤心?莫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内情,让她受了委屈?

    邰玉轩放轻脚步,慢慢挪到胥毓身边,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珠,又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柔声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胥毓却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肯说。

    她泪眼汪汪地抿着唇,从邰玉轩手里接过那锦盒,指尖触到盒子的冰凉,微微一颤。

    “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是不是皇上又罚了你?还是皇后做了什么?别憋在心里,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胥毓依旧不说话,只是低头摆弄着锦盒。

    盒子上金线绣的莲花纹硌在掌心,有些扎人。她猛地扯开丝绦,盒盖“啪”地弹开,一盏琉璃灯静静卧在红绸里,灯芯上跃动着幽蓝荧光,像极了夏夜草丛里的流萤。

    刹那间,耳边仿佛有蝉鸣骤起,聒噪得很,带着记忆里的溽热扑面而来,把她裹了进去。

    ——那年她刚满八岁,夏夜闷热得睡不着,邰玉轩便拉着她去河边草丛里扑萤火。两个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跑着、笑着,影子叠在一处,亲密得很。可那萤虫忒也脆弱,没熬到天明就死了,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于是少年急得团团转,最后折了根柳枝交到她手上,然后郑重其事地对她起誓:“阿柳莫哭,将来我定给你做个永不熄灭的萤灯!”

    “啪嗒!”

    一滴泪珠砸在琉璃灯罩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又很快便消失了。

    胥毓忽然浑身发抖,锦盒“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红绸滑了出来,像一摊凝固的血。

    她猛地攥住邰玉轩的衣襟,指节都泛了白,喉间溢出幼兽般的呜咽,压抑了许久的委屈与恨意,在这一刻骤然决堤,把所有的理智都冲得七零八落。

    “我不是公主……”她的声音嘶哑,齿间沁出血腥气,像是咬碎了自己的舌头,“今夜皇后告诉我,我不是公主。我的亲生父母,是裕阳王之女胥季荷和皇帝的兄长胥殊,可他们现在都死了!而害死他们的凶手,就是当今皇上和先皇后沈青淑!”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眼泪流得更凶了:“我千辛万苦回到皇宫,原以为终于找到了家人,却不想这么长时间,我竟一直在仇人的膝下承欢!我对不起我的亲生父母……他们为什么当年要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他们一起死了?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邰玉轩听完,身形剧震,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但他很快稳住心神,然后把她搂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别胡说!什么死不死的,你必须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终究要朝前看。你这般深陷在往日的仇恨里,就算你父母在天有灵,看见了也只会为你担忧。所以振作起来,就算是为了报仇,你也不该就此一蹶不振。”

    “那你会帮我吗?”她仰起泪痕斑驳的脸,眼底燃着幽暗的火,像寒夜里的孤灯,随时可能熄灭,却又执拗地亮着光晕。

    “公主想要什么?”邰玉轩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胥毓望着他,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我要他们所有人,血债血偿!”

    夜风骤急,卷着落叶“呼啦啦”地刮过,吹得琉璃灯影乱晃,幽蓝的光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碎钻。

    邰玉轩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决绝,他用指腹轻轻抹过她眼下的泪珠,冰凉的触感让胥毓微微一颤。

    随后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琉璃灯,塞进她掌心,那灯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竟有几分暖意。

    “当年我说要给你不灭的萤火,即便时隔多年,我也没有食言,所以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邰家世代忠君。”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但从今日起,我邰玉轩,只忠于你一人。”

    胥毓怔住了,她定定地看着他缓缓俯身,以额触地,动作虔诚而郑重:“臣愿为公主手中利刃,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胥毓望着他低垂的头颅,乌黑的发顶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心底某处突然尖锐地疼了起来,比得知真相那刻更甚,像被细细的针密密地扎着。

    “邰玉轩……”这声呼唤,七分是真情,三分是算计,颤得恰到好处,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听着格外惹人怜惜。

    邰玉轩抬头,伸手抚着她散落的青丝,将她轻轻揽进怀中。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纠缠着投在斑驳的宫墙上,竟像极了两只缠绵悱恻的交颈鸳鸯,难分难解。

    但在邰玉轩的颈侧,胥毓却悄无声息地缓缓睁开了眼。琉璃灯的幽蓝光芒映在她眼底,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哀戚?

    她无声地勾起唇角,泪痕未干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冷厉。

    秋风卷着枯叶掠过脚边,发出“沙沙”的声响。那盏琉璃灯的光依旧温柔地亮着,照亮她半边姣好的面容,但另外半边却隐在黑暗里,晦暗不明,让人猜不透她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

    夜雨“哗啦啦”地敲打着太子府后院的青石板,水珠从屋檐滴落,“啪嗒、啪嗒”砸在石板上,积起一个个小小的水洼,又很快被新的雨水填满。

    昏暗的厢房里,胥嘉手中的牛皮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风声,“啪”地一声抽在跪地之人的背上,那声音在雨声里也格外刺耳。

    “再说一遍?”胥嘉的声音像是又冷又硬,“你不知道?”

    面前的黑衣人跪得笔直,玄色劲装已被鞭子抽裂,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伤口,红肉翻卷着,看着触目惊心。他跪在屋门口,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泛着暗红的光。

    “属下确实不知。”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荣安公主近日防备森严,属下不敢靠得太近,故而许多事都未能探得。”

    “究竟是不敢靠得太近,还是靠得实在太近?”胥嘉突然俯身,染着蔻丹的指甲狠狠掐住他的下巴,力道之大,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捏碎,“弯刀,你真当本小姐是瞎的吗!”

    为了防止胥毓脱离自己的掌控,早在她回京之前,胥嘉便已让最信任的暗卫弯刀潜伏在她身边,以便随时了解她的近况,掌控她的一举一动。

    刚开始时,倒也顺遂。

    胥毓有什么大小动静,弯刀都会及时传回,让她能早做防范,提前布局。

    可不知从何时起,弯刀传回来的消息越来越少,有时甚至连一些重要的线索情报,都只字不提,以至于她在与胥毓的几次交手中,屡屡败下阵来,颜面尽失。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胥嘉捻着自己的袖口,心里反复琢磨着,却始终想不出个究竟。

    但她清楚,自己手上最锋利的这把刀,如今刀锋已不再随自己的心意而动了。他有了自己的心思,且那心思,似乎还与她的想法完全相悖。

    “弯刀,你是不是忘了——”她的呼吸喷在他脸上,带着浓郁的玫瑰香气,甜得发腻,却掩不住语气里的狠戾,“你这条命是谁给的?”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得如同鬼魅,随着烛火晃动,张牙舞爪。

    黑衣人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未央宫的月色下,胥毓与邰玉轩相拥的身影,那般亲密,那般刺眼,像一根针,扎得他心口生疼。

    “属下不敢忘。”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地说道,“只是荣安公主近来与邰世子走得很近,形影不离,有什么消息都没怎么和属下说。属下就算是想为主子分忧,也实在是有心无力。”

    “有心无力?”胥嘉冷笑一声,手中的皮鞭再次狠狠抽在男人身上,“啪”的一声,又添了一道新伤,“我看你不是有心无力,而是对她胥毓心猿意马,情难自已了吧!”

    她说着,绕着脚边的男子缓缓踱步,绣鞋踩在血水上,发出“吱呀”的黏腻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别忘了,你不过是条狗,一条我胥嘉养的狗,也配肖想什么人?”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厢房,也照亮了褚奎眼中转瞬即逝的痛楚,像流星划过夜空,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幼时家破人亡,一路辗转飘零,在街头奄奄一息之际,是胥嘉出手相救,才侥幸保下一条性命。从那时起,他就暗自发誓,要做她最忠心的刀,为她斩除一切障碍,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可谁能想到,命运弄人,让他在监视胥毓的过程中,被那个看似骄纵、实则坚韧的公主一点点打动。

    她会在他受伤时,笨拙地为他包扎伤口,指尖轻柔得像羽毛;她会在他沉默时,轻声问一句“疼吗”,那语气里的关切,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属下不敢。”他木然地重复着,脑海中却又浮现出胥毓为他包扎伤口时的模样,她的指尖带着草药的清香,轻轻拂过他的皮肤,那点暖意,仿佛能渗入骨髓里。

    他这一生,只有那个少女,曾真心实意地问过他疼不疼。

    “不敢?我看你倒是敢得很!”胥嘉的火气更盛,手中的皮鞭雨点般落下,“这世间哪还有你弯刀不敢做的事情?不过你胆子再大,也别忘了当初是谁救了你,别忘了……你是谁的狗!”

    是胥嘉,是她给了自己一条命。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她的走狗,为她杀人,为她监视,为她做尽一切见不得光的事。他做狗做得太久,久到以为自己本就该是这般模样,这是他心甘情愿的。

    可他终究不是狗。

    所以当有人把他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关心他,爱护他时,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竟又重新活了过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所以他割裂地爱上了胥毓,爱得小心翼翼,爱得不敢声张。

    他伤害不了她。

    以至于当那只巫蛊娃娃交到他手上时,他明知道听从胥毓的话,将其放在胥嘉的房间会引发怎样惨烈的结局,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选择了背叛胥嘉。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真的是魔怔了。

    那个女人虽然对他好,可她并不爱自己,她爱的人另有其人。

    可即便如此,每次看见胥毓的微笑,他心里就像是被点燃了一团火,暖暖的,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也不再只是一把冰冷的刀,而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鲜活的人。

    看着褚奎失神的目光,胥嘉心中的火气更旺,又一鞭子抽在他背上:“滚出去!继续盯着那个贱人!若再敢有半分差池,我定取你狗命!”

    褚奎沉默地叩首,然后缓缓起身,拖着受伤的身体,一步一步退了出去。

    廊下的雨水冲刷着他身上的血痕,混着雨水流下来,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印,却冲不散心头那股灼烧般的嫉妒。

    凭什么他邰玉轩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凭什么他就能得到她的青睐?

    “褚侍卫。”一个娇媚的声音从转角传来,带着几分怯怯的关切,“需要伤药吗?我房里有上好的金疮药,效果极好的。”

    太子府的侍女红袖撑着伞走来,伞沿压得很低,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里面的倾慕几乎要溢出来。

    但褚奎却面无表情地绕过她,一步不停地走进雨幕中,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他不需要怜悯,尤其是这种廉价的好意,只会让他觉得更加难堪。

    而红袖望着他消失的背影,眼中的光芒也一点点黯淡下去,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打湿了她的衣襟,她却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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