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刚递过荷包,胥昭云已提着裙摆快步下楼。
“且慢。”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让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那书生回头,见是一位衣着华贵的小姐,慌忙退后两步,拱手作揖:“惊扰小姐了。”
他衣衫虽旧,礼数却周全,弯腰时,鬓边一缕乱发垂落,更显落魄。
胥昭云摆了摆手,示意紫苏付钱,温声道:“这位公子的药钱,我替他付了。”
那书生闻言一怔,眼中瞬间涌上湿意,嘴唇翕动了几下,才道:“这……这如何使得……”
“公子不必挂怀,救人要紧。”胥昭云目光落在他打补丁的袖口上,见那补丁缝得整整齐齐,针脚细密,不由多打量了他两眼。
伙计收了钱,嘟囔着进了药铺。而书生抱着药,对着胥昭云深深一揖:“在下张明远,多谢小姐救命之恩。敢问小姐芳名,他日定当报答。”
胥昭云浅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她顿了顿,见他眉宇间满是忧虑,又道,“令堂病重,公子若不嫌弃,我可否随你去看看?或许能帮上些忙。”
胥昭云此举没有恶意,只是想着救人就到底,若这药并不能救命,反正她左右无事,再为其请个大夫也无伤大雅。
但张明远却误以为胥昭云是疑心自己或许是在骗钱,想要亲自去看看自己究竟说的是不是真的,所以他脸上有些发热。
他没有说谎,母亲确实病在床上,带这位小姐去看也没什么,只是他又瞥了一眼眼前这位小姐的衣着打扮。
她穿得这样华丽,把她带到自己那样简陋的家中去,光是想想,他都觉得让这明珠一般的佳人受了委屈。
所以张明远面露难色,似是有些窘迫:“寒舍简陋,恐污了小姐的眼……”
“无妨。”胥昭云语气坚定,她是真心想帮他,见张明远推拒,也只当他是客套。
而张明远见她坚持,便不再推辞,引着她们往住处走去。
一路行去,越走越是偏僻,道路渐渐泥泞,两旁的房屋也从青砖瓦房变成了低矮的茅屋,时有衣衫褴褛的孩童光着脚丫跑过,见了胥昭云这般打扮,都好奇地停下脚步,睁大眼睛望着。
胥昭云心中暗惊:原来皇城之中,竟还有这般贫瘠之地。她自幼长在深宫,见惯了亭台楼阁、锦衣玉食,哪里见过这等景象?
穿过几条七拐八弯的窄巷,张明远在一间矮房前停下。那是一间土屋,院墙斑驳,爬满了青翠的藤蔓,木门老旧,却贴着一张崭新的“福”字,红得有些刺眼。
张明远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中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墙角种着几株芍药,开得正艳,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娘,药买回来了。”张明远快步进屋,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胥昭云跟着进去,只见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一张破桌,几只竹椅,却收拾得一尘不染。
床上躺着一位老妇人,面色蜡黄,气息微弱,见有人进来,挣扎着要起身。
“老人家不必多礼。”胥昭云忙让紫苏上前按住她。
张明远放下药包,从墙角拖过一只竹椅,用袖子仔细擦了擦,才腼腆地对胥昭云道:“小姐请坐,寒舍简陋,委屈你了。”
胥昭云坐下,目光扫过屋内,见窗台上摆着一只粗瓷瓶,插着几朵不知名的小野花,虽不起眼,却透着几分生机;屋檐下挂着几束风干的草药,想必是他自己采来的。
她心中微动,这般困境,竟还能活得如此细致,可见其心性。
张明远为她倒了碗水,碗沿有些缺口,他递过来时,脸上满是歉意。
随后便生火煎药,他动作熟练,添柴、扇风、看火候,一丝不苟,想来是常做这些事。
“令堂所患何病?”胥昭云轻声问。
张明远往灶里添了根柴,火光映在他清瘦的脸上,忽明忽暗。
“积劳成疾,又染了风寒。”他苦笑一声,“都怪我没用,读了这么多年书,却连母亲的药钱都凑不齐。”
胥昭云见屋角的箱笼半开着,里面整齐地码着一摞摞书,便又问:“张公子是读书人?”
“在下不才,今科应试。”张明远望着病榻上的母亲,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亮了起来,“为了我读书,母亲受了太多苦,乡邻们也帮了我不少。若是此番能得中,我定要做个清廉的官,为百姓办实事,不辜负他们的恩情。”
说起抱负,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从幼时如何借书苦读,说到某年大旱,县令强征赋税,害得乡邻卖儿鬻女。
“那时我便想,若有朝一日能为官,定要做个明镜高悬的青天,让百姓能有口饭吃,有件衣穿。”他说得动情,拳头微微握紧,眼中闪烁着光。
胥昭云静静地听着,心中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波澜。
宫中的夫子讲过经史子集,却从未说起过民间疾苦;父皇关心的是边疆战事、朝堂制衡,也从未提过百姓的艰难。这些话,像一股清泉,淌进她久旱的心田。
“小姐出身富贵,怕是难懂这些。”张明远见她发愣,自嘲地笑了笑。
胥昭云轻抚袖口刺绣,低声道:“我……”
她想说自己对于这些虽不太懂,但家中父兄必然是懂的,但是话到嘴边,她又忽然咽了回去。
毕竟,这人要是又问及了她的父兄情况怎么办,她如何能说自己是当朝公主?
而胥昭云没接话,张明远也没有过多追问,没过多久一会儿,药便煎好了。
张明远将药汁滤得干干净净,又试了试温度,才小心地端到床前,跪在榻边,一勺勺喂老妇人喝下,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老妇人喝了几口,精神好了些,混沌的目光掠过门口,忽然喃喃道:“远儿,那是……仙女吗?”
张明远耳根一红,低声道:“娘,那是儿子的恩人。”
胥昭云心头一热,悄悄退到院中。不多时,张明远出来,说母亲已睡下。
“令堂的病……”胥昭云欲言又止。
“老毛病了,养养就好。”张明远望着墙角的芍药,声音有些沙哑。
胥昭云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他:“这里有些银两,公子且收下,好生照料令堂,专心备考。”
“不可!”张明远急忙后退两步,连连摆手,“小姐已经帮了我大忙,我怎能再受你的银子?”
“就当是我借你的。”胥昭云将锦囊放在石桌上,目光清澈,“他日公子金榜题名,再还不迟。也望张公子记得今日之言,为百姓谋福祉。”
张明远望着那锦囊,又看了看胥昭云,终是收下了。
他郑重地朝胥昭云作了个揖:“小姐大恩,明远没齿难忘。敢问小姐尊姓大名,府上何处?日后也好登门道谢。”
“我姓云,家住城东。”胥昭云起身告辞,“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张明远送她到门口,眼看着人就要走出院门,忽然“噗通”一声跪下,对着她深深叩首道:“云小姐,我张明远在此立誓,若有朝一日得偿所愿,定为天下百姓谋福,不负小姐今日善心!”
胥昭云一惊,忙回过身扶他起来,四目相对,她见他眼中似有星辰闪烁,心头一跳,脸颊竟有些发烫,忙转身道:“公子留步。”
说罢,便带着紫苏匆匆离去。
……
回到天香楼,胥昭云依旧心神不宁,指尖抚过微凉的茶盏,眼前总浮现出张明远的模样。
他说话时坚定的眼神,喂药时温柔的动作,还有那一身洗得发白却整洁的长衫。
正出神,胥毓回来了,见她这副模样,打趣道:“二皇妹想什么呢?魂都丢了。”
胥昭云回过神,脸颊微红,轻声道:“大皇姐,若是一个人,总想着另一个人,是为何故?”
胥毓何等精明,立刻笑道:“莫不是有了心上人?”
胥昭云垂眸,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大抵……是吧。只是我们……注定无缘。”
她坐了许久,也想了许多,只是见了一面,聊了几句,谈何就能如此轻易的爱上一个人呢?
可越想,她的心里反而就愈加的确定自己的心意。
或许爱情就是如此吧,遇见那个人的时候,无关乎时间,无关乎地点,你只需要知道,他是他,与你志趣相投,抱负一致,追求一样,便会义无反顾的陷进去。
而胥毓正欲细问,忽听胥昭云又幽幽地道:“其实我也没想过要和他有什么以后。我是公主,生为公主,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或和亲,或赐给权臣,都是命。但我也无憾了,至少此生,除了顺应天命,我的生命里也出现过一个叫做张明远的意外,这就足够了。”
胥昭云是个豁达的人,她对所有的事情都看得很开,并不会为自己徒添太多的悲伤,但这也就意味着她其实一个人悄悄的咽下了许多委屈。
胥毓为她感到悲哀,也为她感到不忿,正想劝诫两句让她不要这么轻易的就认命,乾坤未定,谁知道最后等着她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但嘴巴一张,话还没出口,她便忽然跳了起来,“等等!二皇妹,你刚刚说的是谁?张明远?可是那个病了老娘的书生张明远?”
这回倒是胥昭云惊讶了:“大皇姐如何知晓?”
胥毓抚掌大笑:“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她拉着胥昭云的手,“好妹妹,快与我说说,你是如何遇见他的?”
胥昭云便将前事一一道来,说到张明远跪地立誓时,眼中不自觉地泛起柔情。
胥毓听罢,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这张明远倒是个有情有义、胸有抱负之人……”
胥昭云不明白胥毓说道张明远时为何如此激动,她追问了一句:“大皇姐认识此人?”
“不认识。”胥毓摇头,但又点头,“但马上就会认识了。”
胥昭云不解其意,胥毓也没打算多说,她看着胥昭云一脸疑惑的表情,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二皇妹,你先前所说的心悦于他可是实话?我虽不能据实以告,但不满你说,此人确实是有大才,而我这些时日也都是在找他。你既帮我找着了人,我没什么好回报的,作为答谢,你给句准话,倘若真的是对他有意,那么大皇姐答应你,无论如何都回帮你成就这段姻缘!”
听见胥毓的前半段,胥昭云还云里雾里的有些惊讶,但待她说到要帮自己和张明远牵线,顿时便一脸羞臊的摇头拒绝了。
她一张俏脸羞得通红:“大皇姐不必费心。我身为公主,婚事岂能自主?更何况他也不一定喜欢我,强人所难之事,实在并非我所愿。”
她望向远方:“且他有凌云之志,若做了驸马,一身才学无可施展,岂非我之过?公主之尊,皇家恩典,不过虚名,我不愿拖累他。”
胥毓将胥昭云从头到脚看了又看,实在不知她美成这样,是如何好意思说出张明远会不喜欢她的。
就凭这张脸,莫说是张明远了,就连她是个男人,只怕见了也是要走不动道了,张明远还敢说不喜欢?
美不死他!
至于做了驸马被耽误?
胥毓撇了撇嘴,“朝野上下哪个做官的是一辈子孤独终老的,怎么可能有人因为点儿女私情就被耽搁了,二皇妹此番说辞实在是有些杞人忧天。倘若真有这样的人,那估计他那才学也都是作伪的!”
但胥昭云笑了笑,知道胥毓会错了意也不恼,而是耐心的解释道:“大皇姐误解我了,我的意思并不是他和我在一起就会被耽误,而是大皇姐可能不知,东陵祖制,驸马不得入仕。他有那般抱负,我又怎能误他前程?”
胥毓并非从小在皇宫里长大,后来被找回来,学习的礼仪也多为应付宫廷宴席。所以对于这些关于公主婚嫁方面的礼仪不大清楚,也是在所难免。
但胥毓想不明白,有才学的人为何尚了公主便只能以色侍人?
有情之人不该分离,有才之辈不可不用,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们不该守着那些吃人的破规矩!
所以看着胥昭云面上强颜欢笑的哀戚,胥毓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那倘若有人破了这规矩,让你二人鹣鲽共白首,郎君亦入仕,昭云,你待如何?”
她没再客气的叫她二皇妹,而是唤了她的名字。
“大皇姐此言何意?”
胥毓回到:“没什么含义,只是冬寒已过,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东陵城,或许也要冒新芽了。”
听胥毓这样说话,胥昭云也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但这规矩是东陵城历来便有的,有人要破了这规矩,那岂非是连这皇朝都要被颠覆?
胥昭云看起来虽然性子温吞,是最乖觉的皇室公主,但她骨子里却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子。
她很清楚胥毓这话,暗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
她的父皇不是一个好帝王,早年的时候为人暴戾严苛,办了许多错事,致使百姓民不聊生。如今到了晚年,又渐渐迷上炼制丹药,这样的一个人,实在不该成为这天下之主。
只是除却是帝王,这个男人更是她的父亲,作为女儿,她又有何资格对这前朝之事加以置喙。
但如今,这个刚回来的姐姐,却对着自己展露出了这样的野心,她素知这位大皇姐性子果决,却没想到她竟有这般魄力,敢说出“改规矩”的话来。
她在替谁做事?太子?二皇子?还是四皇子?
不管是谁,她难道就不怕自己将这一切说出去,她就这样相信自己吗?
看着胥毓坚定的眼神,胥昭云忽然笑了,既然大皇姐如此相信她,她又如何好辜负了这一片真心?
所以她为胥毓倒了杯茶,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另起了个话头:“大皇姐既说到春,妹妹忽然想起东陵城的一则传说,不知大皇姐可有兴趣听妹妹说上一说?”
胥毓接过茶杯:“愿闻其详。”
胥昭云也端起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眼神飘向窗外的风景,“据说很久以前,东临城有对姐妹,姐姐叫素娥,妹妹叫青萝。”
胥毓微微前倾身子,眼中流露出好奇的神色,窗外微风拂过,几片花瓣飘落在桌上。
姐姐素娥温柔似水,妹妹青萝刚烈如竹,她们父母早逝,相依为命。
那年春日,恶霸赵老爷强抢素娥入府,青萝潜入救人,却在逃亡时被追兵围堵。为了让姐姐逃脱,她独自断后,最终缺被乱箭射杀。
素娥悲痛欲绝,将妹妹葬在山崖上。
一年后,她乔装成舞姬,在赵老爷的酒中下毒,亲手为妹妹报了仇。当夜,她回到青萝坟前,含笑合眼,再未醒来。
翌年春天,青萝的坟头便开满了一种从未见过的青色小花,花瓣如剑,花心如血。人们都说,那是青萝的魂魄所化,便叫它‘青萝花’。
而东陵城感情要好的姐妹每到春日,便会结伴出游去寻找此花,倘若能寻到,便代表着姐妹二人会得到庇护,此生平安顺遂。
胥昭云说完故事,忽而抬眸看向胥毓:“这青萝花色青如竹,繁而不艳,见过之人此生都能平安顺遂,姐姐可曾见过这花?”
胥毓不解其意,但还是摇了摇头:“不曾。”
但胥昭云却笑了:“那姐姐今日便见到了。往后,昭云便是姐姐的青萝花。”
胥毓倏而一楞,但随即又立马明白了胥昭云的未尽之言。
于是两位公主相视一笑,静默无言,但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正说着,胥弦月忽然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她头上的珠钗都歪了,手里还拿着一串糖人,见了胥毓,嚷嚷道:“大皇姐,那杜若衡可真没意思,我说要去看杂耍,他说‘公主需端庄’;我说要去买胭脂,他说‘男子不宜近脂粉’,最后被我缠得没办法,竟蹲在街角数蚂蚁去了!”
胥毓听得失笑,又问:“他如今在哪?”
“还在街角数蚂蚁呢,我趁机溜回来的。”胥弦月说着,瞥见胥昭云微红的脸颊,凑近了打趣,“二皇姐,你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楼上有什么俊俏公子?”
胥昭云被她说得愈发不好意思,轻轻推了她一下:“就你嘴贫。”
胥毓怕胥弦月再追问下去,忙打岔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宫了,免得父皇惦记。”
三人收拾妥当,下楼时正撞见杜若衡从街角过来,见了她们,脸上一喜,忙迎上来:“公主们,该回宫了?”
他袖口沾了些尘土,想来是蹲在地上数蚂蚁时蹭到的,瞧着竟有几分憨态。
胥毓懒得理他,只对胥昭云与胥弦月道:“走吧。”
一路回宫,胥昭云都有些心不在焉,马车摇晃间,她总想起张明远立誓时的模样,想起他眼中的星辰。
她知道,自己这颗心,怕是再也难平静了。
而城西的土屋里,张明远正捧着那只胥昭云碰过的粗瓷碗,碗沿虽有缺口,他却用布仔细擦了又擦,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他将碗沿轻轻贴在额上,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兰花香,于是忍不住便心中默念着“云小姐”三个字,然后暗下决心:他定要好好备考,待金榜题名后,不仅要报答她的恩情,更要如誓言所说,为百姓谋福,不辜负她的一片善心!
窗外,那几株芍药开得正艳,风吹过,花瓣轻轻摇曳,似在为这段刚刚萌芽的情愫,送上无声的祝福。
而宫中的胥毓,已开始盘算着如何避开太子的眼线,再次与张明远接触。
她知道,这不仅是为了胥昭云,更是为了给自己,给这东陵,寻一个真正有担当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