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脱下衣袍,元琛打量肩头皮肉并无异常,神情微松。

    看来只是寻常麻药。

    半个时辰前,探子来报,姚承嗣连夜出府,今晚不归。

    机会难得,元琛亲自夜探晋国公府,还在祠堂的密室内动了些手脚。

    过程倒是很顺利,不料出府后被一名暗卫盯上。

    此番行动事关重大,为防止出差池,元琛特意将那暗卫引至郊外格杀。

    对方临死前袖中激射出一簇银针,元琛急忙翻身闪避——肩头还是中了一根。

    当时未曾留意,直至回到府中才觉出上臂微麻。

    水汽氤氲中,他将银针置于手边几案上,头枕着浴桶边缘,凤眸微合,轻吐出一口气。

    局已布好,再过几日便可收网了。

    *

    沐浴后,元琛拿青盐刷了牙,吩咐沈妍各自安置。

    出于习惯,睡前他坐在书案前翻几页书,合上书页时见偏房内已黑了灯。

    元琛这才觉出一阵乏累,自进京以来,无一处不需他劳心费神。

    如今眼看成败在此一举。他久经沙场,心知越是紧要关头,越要保持平常心。

    最好能做点什么麻痹对方。

    那个女人不就是现成的工具?

    既然姚承嗣对他使出这招,那他不如将计就计,把人好好利用起来。

    思绪至此,他起身踱到床边。

    闭眼躺在床上,室内浮动的安息香冲淡了白日的血雨腥风,间或有丝丝缕缕桃花香安抚着他疲惫的心。

    ——等等,桃花?

    心头微诧,他强撑着睁开眼,环视四周,借着门头茜纱灯的光亮,看见屋角几案上,那只黑陶花瓶内果真养了一支桃花。

    自从他八岁那年母亲病故,此陶瓶便再未用过。

    元琛瞧着那瓶桃花愣愣出神。

    半晌收回视线——定是那女人自作主张。

    果然还是不安分。

    ——是他说得还不够清楚?

    他想起身将那支桃花扔出窗外,但此刻身上实在没力气,明日吧……

    最好当着她的面……眼皮越来越沉……

    梦境袭来,他是凄风苦雨中孑孑独行的旅人,却无意闯进一片明媚春光……

    *

    因元琛翌日要早朝,沈妍寅时便起身梳洗,传唤热水,伺候卫世子洗漱,用晨食。

    至于更衣环节,这次元琛不等她走近,先开了口:“更衣仍由长庚负责。”

    “是。”沈妍态度柔顺乖巧。

    因为昨晚的不愉快,她看出卫世子不喜与人靠得太近。

    故而今早留了心,处处小心翼翼,尽量不触其逆鳞。

    其余则样样一丝不苟,一则心存畏惧,二则意在讨好。

    ——毕竟日后还有求于人家。

    其实这些琐事都是元琛在军中做惯了的,无须沈妍伺候,但看她殷勤有加,元琛不由暗暗挑眉。

    既然有人愿意表演,他倒也乐得瞧瞧她能闹出什么花样。

    此外,他早注意到沈妍睡眼惺忪,眼下乌青一片,显然并不适应这般早起。

    他并非怜香惜玉之人,但也没有与人为难的癖好,倘若换做是别人,早就免了这套规矩。

    但对这个算计利用过他的女人,却油然生出了些恶作剧的心思。

    在她看不见处浅浅勾唇——看你能撑多久。

    昨晚办成件大事,加上睡眠不错,元琛早起心情颇佳。

    一应收拾妥当,临出门瞥见屋角的桃花,他脑中情不自禁浮现出昨晚的梦……

    本打算过去扔东西、发脾气的脚步一顿,接着却视而不见地移开眼,大步踱出门去。

    外面天还未亮,沈妍提着风灯一路将元琛送至王府大门外。

    长庚已经备好马车,见元琛出来,熟练地搬来脚蹬,元琛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马车启动,行出好长一段路,元琛端坐在车厢内,忽鬼使神差般想到了什么,长指将轿帘挑开一线,偏头向后望去。

    那道单薄的身影竟还站在门口,手中风灯发出橘色暖光,将周遭无边的黑暗驱散了一块。

    “白费力气。”他声色淡淡地嘀咕。

    并未察觉自己后来还是盯着那豆灯光看了许久,直到马车在前方路口转弯,彻底瞧不见卫王府。

    *

    之后接连数日,日日皆是如此。

    沈妍早起晚睡,迎来送往,勤谨周到。卫世子也未再像她初到当晚那般横眉冷对。

    某次沈妍因为太困,脑袋不小心撞在门框上,他也连句没重话都没有,只是掩口清了清嗓子。

    还有次他用晨食间,莫名其妙抬眼看了她两回,过于清冷的眸光直叫沈妍心底发毛。

    须臾,忽听他说道:“脸上粘了饭粒。”

    沈妍摸摸脸颊,果然触到一粒软糯的粳米——是她盛饭时不小心粘的。

    卫世子言罢面色无波地继续用餐。沈妍却恍惚看见他唇角弯了一下,不过眨眼再看却已不见,像深潭中骤然消散的水波。

    虽然没有证据,但沈妍总觉得,好像每次她一出糗,卫世子都碰巧心情不错似的。

    总之,就是个性子阴晴不定且与她有些相克的怪人。

    好在她并未打算在卫世子身边久留。

    也是时候该为日后做些打算了。如今她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日后唯有凭本事自立方是长久之计。

    谋生的计划她都想好了。

    早前受阿娘影响,沈妍在闺阁中就喜欢鼓捣些香料、口脂一类的小玩意,做出的东西常远胜外面买的。

    这几日在京中闲逛,她留心考察了大大小小的妆面铺子,发现其中售卖的口脂仍以绵纸、胭脂膏子为主,而且色彩单一,做工也不够精良。

    而帝京高门女子讲究妆面,口脂消耗也大。

    倘能将自己制作的口脂拿出去售卖,定然大受欢迎。此外,她还有些新想法,想先试验一番。

    这日清早,忙完手头的活,她同郑嬷嬷告了假,准备前往西市采买些制作口脂的原料回来。

    郑嬷嬷为人宽厚,待她也极为和善,听说她要去逛西市,特地从库房内给她找了套男款藏青色圆领袍并一顶皂色尖头帽,帽子下面还覆着长及肩头的薄纱。

    既方便她出行,又不易引人注意。

    大庆民风开化,对女子的禁锢不似前朝,如今街头常见女子作此打扮。

    从宣平坊步行大约两炷香即可抵达西市。

    那里聚集着许多西域胡商开设的店铺,从中不仅能淘到各色香料,还能买到红花、朱砂、紫草、蜜蜡等制作口脂的上好材料。

    巳时前后,沈妍便将东西买齐,挎着大包小包返回卫王府。

    经过朱雀街时,周围忽然人声鼎沸。

    南来北往的行人仿佛一下子暴涨了数倍,全都涌向街头,挨挨挤挤,摩肩接踵。

    沈妍置身其间,听见人群中不断有人兴奋地高呼着“新科进士”,“状元”,“探花郎”……

    很快,她得知了个中缘由,原来是今春高中的进士们即将从此经过。

    消息不胫而走,引得百姓争相围观。

    沈妍对此兴致不高,只想尽快赶回卫王府,无奈此时寸步难行,稍不留神便被人流挤到了街边。

    一阵鸣锣响过,衙役开道,人流自发地避让两边。

    中间空出的街道上,一队人马自前方迤逦而来,马背上之人各个头戴金花,身披红绸,官袍加身,好一个春风得意马蹄疾!

    随着游行队伍渐近,人群越发沸腾起来。

    沈妍看身旁的小娘子们争相朝中意的才子们投掷鲜花、绢帕、香囊、彩带……

    尤其那位探花郎,发间、肩膀、襟前均挂满了各色彩头,颇有花果盈车之意。

    “快看!那位探花郎好生英俊,像画里走出来的。”

    “此人一路目不斜视,定是个洁身自好的青年。”

    “他是谁家郎君?回去叫父亲打听打听,趁早托冰人上门。”

    ……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沈妍也不由好奇地朝那位探花郎看去。

    马背上的青年脊背挺直,眉目清正,行止间君子端方的气度依旧是她熟悉的模样。

    林兄长?

    *

    林昭,林子旭,年长沈妍五岁,是沈妍在苏府时的邻居。

    沈妍十二岁那年生母病亡。

    她的生父,彼时身为六品奉议郎的苏文焕终于承认了沈妍的存在,将她接回苏府抚养。

    看着阿娘临终前父亲哭得声泪俱下,一再承诺会照顾好她,沈妍一度觉得父亲对她们母女还是有几分歉疚和责任的。

    毕竟,阿娘曾是他式微时,信誓旦旦要明媒正娶的妻,却因她罪臣之女又曾流落教坊司的身份,在父亲高中后不被苏家接受。

    后来,父亲迎娶了县尉之女姜氏。

    阿娘得知父亲另娶后,拒绝与他为妾,靠制香、售香独自抚养她长大,直至病亡。

    进入苏府后,沈妍日渐看清人心。

    他们给了她身份,也供她吃穿,却将她安置在庭院深处,几乎切断了她与外界所有往来。

    偶有外人问起,苏府众人也均口径一致,说她是父亲当初在京赶考时,与妾所生的庶女。

    至于嫡母苛待、弟妹排挤诸事,不管多明显,父亲也只是睁一眼闭一眼含混过去。

    沈妍终于看明白,所谓责任与愧疚,父亲或许有之,但比起仕途与家宅安宁,那又算得了什么?

    她和阿娘永远是他见不得光的存在。

    那时的苏府,于沈妍与其说是安身之所,不如说是一间牢笼。

    但她才只有十二岁,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更无法自立门户,只能依附于苏府,像一只被圈养的鹌鹑。

    唯一与外界的联系,大概只有邻家那位喜欢坐在屋脊上读书、观星的兄长了。

    林兄长与她说话总是笑意温存,每至闲暇常将外面发生的事讲给她听——

    从京城多了哪些新奇玩意、美味小食,到年节庆典、流行话本;

    从乡野四时风光,到街头的穿衣风尚……

    偶尔沈妍也会见他面露忧色,感叹别看京中繁华热闹,实则大庆朝早已国库虚空,山河凋敝;

    官家数度远征东夷,以至人丁零落,路边白骨无人收;

    姚承嗣为向今上讨好献媚大兴土木,层层赋税追加下去,黎民百姓苦不堪言……

    他还说如今唯有江南富庶太平,有机会定带她前去游历一番。

    起先,林兄长与她说话总是侃侃而谈,后来却渐渐变得支吾扭捏。

    未开口,先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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