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块黑的,”梅雨将一块深色的石头举到光线下眯着眼仔细端详,随即又改口,“呃,可能也带点绿的石头,再看看这块紧实的红石头。你觉得它们有什么共同之处?”
李聿接过两块石头,指腹摩挲着粗糙的表面,认真比较:“瞧着……大相径庭。不同之处倒是显而易见。”
“黑的叫玄武岩,红的叫花岗岩,”梅雨揭晓答案,“外貌天差地别,但成分十分相似。你还记得火山吗?火山的特点是什么?”
李聿不假思索:“火山由火山口、岩浆通道和火山锥构成,主要形成于板块交界之地。因在交界处,一板块俯冲至另一板块之下,俯冲板块的岩石受巨大压力熔融,遂成岩浆。”
“那地球上的三大岩石呢?”梅雨循循善诱。
“岩浆岩、沉积岩、变质岩,”李聿脑中灵光一闪,恍然道,“所以……玄武岩与花岗岩,皆属岩浆岩?岩浆岩,乃由岩浆在地下深处结晶或喷出地表冷凝而成……”
“对了!它们如此迥异,就是因为花岗岩是‘侵入岩’,而玄武岩是‘喷出岩’,”她说着,将两块石头往李聿面前一推,“送你了。”
“多谢……”李聿下意识接过,指尖感受着石头的凉意与重量,随即疑惑地抬眼,“只是……这石头,娘子从何处得来?”
梅雨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故意慢悠悠道:“哦,这个啊……昨夜辗转难眠,便在院子里挖了几锄头,就挖到它们了。”
看到李聿果然愣住,她才心满意足地噗嗤一笑,正色道:“骗你的!昨日在西市闲逛看到这石头有趣,顺手买下的。可惜没找到满意的沉积岩和变质岩。”
“梅娘子当真心无惧意?”李聿看着她,目光带着审视与不易察觉的关切,“无论是昨夜还是此刻谈笑,娘子这般精神奕奕的模样,可全然不似刚经历了一场未遂绑缚之人。”
“你不都说了吗?”梅雨双手一摊,身体惬意地向后靠进软枕,浑不在意,“‘未遂’——那就是还没成真。既然都没被绑走,有什么好怕的?”
她眼珠一转,忽又倾身向前凑近了些:“不过嘛……劫后余生,总得压压惊。我想吃洋芋,你能差人送点来吗?”
“无碍便好,”李聿嘴上应着,目光却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似乎在确认这份轻松是否真实,“自然没问题。可还有其他想要的?一并告知便是。”
“真的吗?”梅雨像是得了意外之喜,语气带着雀跃,“我还想借几本你的书看看,可以吗?”
“梅娘子想看哪类书?”李聿微微颔首,语气含笑,“此处藏书颇丰,某领娘子去寻。”说着,他自然地站起身,同时向梅雨伸出手,掌心向上微抬。
“想看些风土人情的书,比如有关农作物的?”梅雨利落地自己爬了起来,起身后才瞥见李聿那只手正悬在半途。
一丝微妙的尴尬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梅雨心念电转,想着是假装没看见好,还是击个掌化解这局面。然而,李聿将手不着痕迹地一转,流畅地化作了引路手势:“这边请,随某来便好。只是……娘子日后若遇气味与绑匪相似之人,不妨以某名义,约他去平康坊中曲一家名为‘琥珀光’的酒肆。回来告知某时间,某自会前往相见。”
“好好,没问题。”梅雨爽快应下。
穿行于藏书楼层层叠叠的高大书架之间,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香与纸张特有的气息。
李聿步履沉稳,目光随意扫过书脊,口中似不经意地重提刚才的话题:“娘子似乎对洋芋情有独钟?”
“得看怎么做。”梅雨四处张望着,说得轻快。
“不知娘子偏好哪种做法?”他追问。
“炸得金黄酥脆的,真风楼那种炖得软烂的也喜欢。长安还有哪些吃法呢?”她顺势将话题抛回,带着几分好奇。
“切成细丝,以猛火急炒,取其爽脆;亦有煮熟后浸入红油汤汁,取其辛香入味,皆是市井常法,”李聿流畅作答同时脚步微顿,指向侧前方一排书架,“风土人情的典籍,多在此处。”
随即,他目光落回梅雨脸上:“娘子在家乡也常食此物?”
梅雨踱至书架旁,指尖划过书脊,最终停在一册《西域风物志》上。她将其抽出,低头翻阅,书页在指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片刻静默后,他才从字句间抬起,嘴角噙着一丝轻蔑的弧度:“呵,看来……有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侍立一旁的高力士立刻躬身:“大家,可要遣人详查究系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冒充上林署录事截掳那梅氏?”
他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眼中精光微闪:“寡人若出手查了,珩王还查什么呢?”
他轻笑一声,带着几分玩味与不易察觉的审视,“寡人这外甥,倒真是时时予人‘惊喜’。平日里瞧着散漫疏阔,一旦遇事,竟是观察入微、行动缜密、决断迅疾,颇有章法……嗯,大有可为啊。”
“圣人所言,洞若观火。”高力士深以为然。
他指节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点了两下,顺着思绪的余波,语气显得随意而平淡:“那梅氏的入京踪迹,查了这些时日,怎地石沉大海,半点水花也无?”
高力士深深躬下身,措辞谨慎:“回大家,臣等已将安西都护府辖下往来文牍,一寸寸、一厘厘地梳理过,确无此女半分记录。此事……着实透着诡异。她就如同凭空在西市显形,又恰巧遇上珩王,便被带去珩王宅。”
“凭空显形?一介女流,难不成身负绝顶轻功,能踏雪无痕?抑或……另有乾坤?”他冷哼一声,不悦弥漫开来,“此女行踪诡秘,令寡人心头甚是不顺。”
“这……”高力士额角渗出细汗,一时语塞,忙从袖中抽出一卷誊抄的文书,双手奉上,“大家息怒。鸿胪寺已将梅氏当日提交的文牒原件和行程文录摘抄呈上,或可一窥端倪,您是否……”
“呈来!”
他一把抓过,逐字念诵,声音随着那些光怪陆离的地名逐渐拔高,脸上的神情也从最初的探究变成了彻底的愕然:“自新大陆‘波士顿’南侧‘普利茅斯湾’启航,横跨大西洋,于‘法兰克王国’之‘敦刻尔克’登岸。沿‘佛兰德斯平原’南下至‘斯特拉斯堡’,循‘莱茵河’东行,至‘慕尼黑’转陆路绕行‘阿尔卑斯山’脚,行至‘雷根斯堡’顺‘多瑙河’而下经‘维也纳’,穿保加利亚平原终抵‘拂菻’!”
念到“拂菻”这个终于能理解的地名时,他的声音已近乎呵斥。
“遂横渡‘博斯普鲁斯海峡’,至‘尼西亚’登陆,随商队行至‘大马士革’,乘‘幼发拉底河’平底船接驳部分航程至‘巴格达’,再沿‘底格里斯河’支流南下达‘马什哈德’……”
他将纸卷重重拍在案上,仿佛要甩掉那些令人头晕目眩的地名:“那在拂菻之前那些都是什么蛮荒之地?闻所未闻!她耗费如此周章,踏遍这些不知所谓的地域,究竟图什么?就为了来长安?”
“大家,”高力士小心翼翼地提醒,“文书……还有下一页。”
他余怒未消地翻过那页,目光扫过,随即整个人都凝固了。
“入境目的”那栏只有两个极其板正却显得无比轻飘的字——“游……历?”他一字一顿地念出,仿佛不认识这两个字。
他又继续翻看那写满了“天书”的文牒,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被戏弄的怒火:“就这看不懂的文牒?没有签注,没有过所,如此荒诞不经、难以置信的‘来路’,鸿胪寺那帮人,都敢不上报就放她留京!”
高力士的头垂得更低,声音艰涩:“大家息怒……皆因……皆因有珩王亲自作保具结,鸿胪寺……也只得依律照办放行。那……如今可要遣返?”
“事已至此,多此一举,”他扶额叹气,话锋一转,“那崔氏女,可入京了?”
“回大家,昨日已抵京。接风宴按您的旨意,交由韩国夫人全权操持,请帖也都发出去了。只是……”高力士抬眼飞快觑了下皇帝神色,语气带上了踌躇,“只是珩王那边……”
“他怎么了?”
“珩王……告了病,差人送了厚礼至韩国夫人府上致歉。”
“哦?他真病了?”
高力士腰弯得更低,声音透着小心:“大家,太医已奉旨前去请过脉了……珩王那身子骨,您清楚的,全凭一股心气儿吊着罢了。”
他沉默片刻,指节在案上轻轻叩了一下:“罢了,这几日就让他好生将养着。至于那崔氏,他的态度,眼下倒也不甚紧要。”
高力士会意,无声地退至阴影之中。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唯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
他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密报上“上林署”三个字,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幽暗的算计,忽然改口:“不。高力士——”
高力士立刻趋前一步:“老奴在。”
“差得力人手,将上林署、内府局与此事可能沾边的所有痕迹——无论大小,能抹的,都给寡人抹干净了。不能让珩王查到一丝一缕。珩王今岁的行踪记录也一并给寡人找来。”
“喏!”高力士心头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