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笺一阵风似地撞进佛堂,气息未定,发梢还粘着几粒细小的桂花碎瓣,甚至来不及落座,便急急开口:“上林署那边口风咬死了。坚称昨日绝无贵妃娘娘的急单发出,更不曾派遣过任何吏员单独驾车外出,也绝无任何车辆私出之迹!”声音里透着被敷衍的愤懑。
舒颜眉心微蹙:“那车驾之上的封条呢?妾身当时看得分明,乃是上林署规制特有的封条,形制、印记分毫不差。此等官家制式,莫非也能仿制得如此逼真?”
“甫一提及封条之事,”谢云笺猛地一拂袖,“那几个主事登时面如土色,连声惊呼此乃‘僭越规制、形同伪造官印’的杀头重罪,赌咒发誓署中绝无人敢行此等勾当。随即又推说天长节大典筹备繁巨,刻不容缓,无暇纠缠此等无稽之事,竟不由分说催促我离开。”
“看来这幕后之人……手眼通天。”舒颜若有所思。
李聿问道:“梅娘子,那气味,可曾忆起在何处闻过?”
梅雨正纠结挑哪一块点心吃好,闻言抬起头,眼神略带心虚:“还是没想起来。可能我刚到长安那会儿在西市闻过?再给我点时间?或者……要不算了?大家也别为这点事儿整日牵肠挂肚的。”
“算——了?”谢云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调骤然拔高,濒临破音,“这怎么能算了?他们绑的是你!是珩王宅的人!就这么算了,李蕴籍的脸往哪搁?还有你,真就甘心这么提心吊胆……”
梅雨眼疾手快,随便拿了块点心精准地塞进了他喋喋不休的嘴里。
“唔!”谢云笺猝不及防被堵了个正着。
“我的意思是,”梅雨拍拍手上的碎屑,神情自若,“既然眼下线索断了,何必吊死在这一棵树上?下次——”
她拖长了调子,甚至带点狡黠的笑意:“等他再来绑我,咱们不就多一次机会抓现行,或者拿到更多线索了吗?莫慌。”
谢云笺鼓着腮帮子,愤愤地嚼了几下,勉强咽下那口点心,才涨红着脸反驳:“咳……咳咳!你……你还有什么事儿能比命重要?说来我听听!”
梅雨双手一摊,理直气壮:“你别偷换概念,只要我安安稳稳待在宅里,哪儿来的性命之忧?练琴、看书,哪一件不重要?”
“行了,”眼看谢云笺凑上前又要反驳,李聿抬手止住他,“此人处心积虑,想必为截掳梅娘子已筹谋多时,方能如此精准抓住她外出落单的片刻。而我……”
他叹息一声:“眼下,确是无法给各位一个交代。只能承诺梅娘子日后外出,必有更周密的护卫随行,聊作弥补。”
谢云笺不再多言,跪坐在李聿身侧的蒲团上,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目光扫过这方首次踏足的空间。
佛堂规制虽不及大寺高阔恢宏,却处处透着内敛的精致与考究。堂心供奉着一尊鎏金释迦坐像,像前的香案上,供果、清水与数件擦拭得锃亮的精巧铜器整齐陈列。三柱乳白的香正静静燃烧,细若游丝的烟气蜿蜒上升,在泻入的阳光中缭绕、飘散,为整座佛堂笼上了一层朦胧而静谧的光晕。
舒颜坐在他对面,梅雨与她并肩,两人边吃点心便低声笑着、交谈着。红木案上,除了一个正逸散着淡烟的紫铜小香炉,还陈设着未点燃的白烛、一叠码放整齐的细点以及五盏清茶。墙壁上悬着一幅绢本水月观音像,线条柔美流畅,设色清雅脱俗。
元夕抱剑侍立在敞开的雕花木门内侧。
他视线最终落回李聿身上,笑了一声,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鄙夷:“说起来,你们在这儿干嘛呢?不会是想靠求神拜佛占卜出凶手是谁吧?这能有用?就连小爷我都知道没用!”
李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给了元夕一个眼神。
元夕会意,立刻转身。门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佛堂内的光线顿时暗了几分,香烟的轨迹在幽暗中显得更加清晰。
待确认门已关严,李聿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凝重的涟漪:“宅子里安插的眼线,开始运作了。”
他话音刚落——
“咳……咳咳咳!咳咳——”梅雨被呛得眼泪横流,显然是嘴里糕点碎屑卡错了地方。
舒颜急忙丢开手里的茶盏,替她顺气。
她好不容易缓过来一点,却还说不出话,只有嘴唇无声地开合。
谢云笺立刻开口,语气透着对某人思维的了然于胸:“她问你呢——真的假的?”
李聿慎重地点了点头:“若非如此,上林署怎可能对我们所查之事毫不知情,就迫不及待地全盘撇清?这分明是提前被下了命令。”
元夕的神情骤然绷紧:“聿郎……莫非已有怀疑之人?”
“具体是谁,尚未锁定,”李聿的声音沉郁,“但此人必常在外宅行走。昨夜种种细节,皆在外宅商议,竟被泄露得如此彻底。梅娘子日常行踪的泄露,恐也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属下无能……”元夕刚开口就被打断。
“错不在你。昨夜众人皆疲惫不堪、精神难继,百密难免一疏,日后加倍小心便是。”李聿宽慰道。
舒颜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的光芒:“如此说来,这佛堂倒真是天赐的隐秘之所。它虽属内宅范围,却自有通道,与日常居所隔绝。我等外人今日以‘祭拜祈福’之名滞留于此,即便被有心人窥见传出风声,也全然合乎礼法规矩,不会授人以柄。”
李聿嘴角牵起一个意味复杂的微笑,缓缓点了点头:“不错。眼下也只能如此权宜行事。那便有劳各位今日暂留在此处,为圣人‘虔诚祭拜祈福’,直至宵禁时分。”
短暂的沉默后,舒颜垂首行礼:“大王,若此处暂无妾身分内之事,可否先行告退?梅娘子那张弓的工期实在紧迫,还需回铺子赶制。”
“舒娘子,珩王宅永远需要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梅雨和谢云笺立刻隔着香炉升腾的烟雾挤眉弄眼,无声地展开了一场精彩绝伦、火花四溅的大戏。
“那妾身先行告退。”没有丝毫犹豫,舒颜还是起身推开门走了。
残月高悬中天,清冷的辉光泼洒下来,将整个王宅浸在岑寂的梦境里。
梅雨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死寂的夜晚逼疯了——明明困得眼皮打架,脑袋却清醒得可怕。睡前她甚至特意泡了足足半个小时澡,几乎要把自己泡晕过去,指望着能沾枕即眠。
成果可想而知。
她烦躁地掀开被子,随意披了件外袍,趿拉着鞋子推门而出。
她漫无目的地在回廊下踱步,不知不觉间竟绕过了内宅的月洞门。等她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陌生的回廊拐角,周围树影幢幢。
正待转身回去,一个黑影猝不及防地从旁边廊柱的阴影里“噌”地一下冒了出来。
“啊——!”梅雨吓得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整个人猛地向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
“嘘——!是我!是我!”黑影连忙压低声音,赫然是同样只穿着寝衣的谢云笺。他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愁容,反而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兴奋,“梅娘子也睡不着?”
梅雨捂着狂跳的心口,点点头,没好气地瞪着他:“你好哈人哦……”
谢云笺丝毫没在意,声音带着雀跃:“好神奇啊?为什么呢?我们要不做点什么吧?”
梅雨看着他那副精力过剩的样子,顺着墙根慢慢滑坐到冰凉的石阶上,有气无力地哀叹:“因为一下午啥也没干,光灌了一肚子茶。怎么可能睡得着……”
两人的肚子在寂静的夜色里,非常默契地叫了起来。
“去膳房找吃的!”二人异口同声。然后小声地笑着,摸索着前往膳房。夜风裹挟着桂花香掠过,膳房外悬挂的竹制食盒相互叩击,发出细碎的咔嗒声。
梅雨要踏进膳房门的脚步骤然凝滞,她翕动的鼻尖捕捉到那缕找寻无果的味道,正要开口却被谢云笺捂住了嘴,带着滚到了墙边隐蔽起来。
有人。
谢云笺的嘴唇在阴影里无声开合,指尖扣住梅雨肩头将她推向墙角。青砖上苔藓的湿意透过单衣渗进来,梅雨看见谢云笺反手抽出嵌着暗纹的乌木柄匕首,急忙拉住他,凑到耳旁用气声说道:“我刚刚又闻到了,那个味道。”
谢云笺目光一顿,点点头,示意梅雨待在这里不要动就探出头观察,随后小心翼翼地离开隐蔽处。
黑影是从东侧老槐树上坠下来的,长剑出鞘时竟无半点金鸣,剑身铸青铜星纹,薄如裁纸却暗含流水波纹。谢云笺借着身高优势横臂格挡,匕首与剑刃相撞迸出火星,却在对方手腕轻旋间被卸去力道——那柄薄剑如活蛇般贴着匕首蜿蜒而上。
谢云笺疾退两步,后腰撞上晾晒药材的木架,枸杞与决明子簌簌滚落。他顺势抬腿踢翻竹筛,漫天飞散的药材暂时模糊了剑客视线。然而对方竟闭目听风辨位,剑势不减反增,三尺青锋穿透药雨直刺心口。
情急之下谢云笺猛然下蹲,头顶利刃削断几缕扬起的发丝。他趁机猱身突进,长臂欲锁对方持剑手腕,却被剑客矮身旋步轻松避开。此刻才显出身形差距——那剑客于谢云笺而言,称得上有些娇小,在攻势间隙如游鱼般穿梭。
匕首再次与剑尖相撞,谢云笺虎口已然震裂。那刺客忽然变招,剑锋贴着地面卷起落叶,倏然上挑。谢云笺勉强架住这记杀招,靴底却在青石板上划出两道深痕,直至后背撞上院墙才止住退势。
熟悉的味道,身形较为小巧,无论如何看,都是那日出手的人。
梅雨忽然想起昨晚的脚步声。或许不是错觉?
不过……剑术如此高明?
墙角陶瓮应声碎裂,腌渍的梅子滚了满地。
“等等!”梅雨从角落里冲出来,谢云笺瞬间慌了神,喘着粗气甚至没有心思抹去下颌血痕,余光瞥见那剑客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细剑竟未沾染半点陶片碎屑,便又作防守势。
“你出来干嘛?”谢云笺语气含愠。
“元夕,那是谢云笺。”梅雨控制音量喊道。
月光这时恰好漫过云层,照亮二人的脸。
谢云笺把匕首一扔,瘫在地上。
元夕叹了一口气,收剑入鞘问道:“子时末,二位不在房间里歇息,在膳房鬼鬼祟祟,所为何事?”
谢云笺的肚子恰巧又响起来。
“听见了吗?饿了……”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踏进膳房,点亮了烛台,“还跟你缠斗一番,这下更是饿惨了。”
梅雨跨步上前在元夕身上细嗅起来,吓得他一下跳开:“梅娘子请自重!”
梅雨眼睛一亮,大力拍了拍他:“就是这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