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人到了。”高力士躬身引着来人入内,言毕便悄然退至外间。
“他可曾起疑?”他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回圣人,不知。”
“坐。茶在案上。”
“谢圣人,”来人依言落座,却并未碰那杯盏,“不知圣人召见,所为何事?”
“寡人是昨日传的你。”
“圣人恕罪,昨日未得良机。”
“请你来,是为这些呈报,”他轻点案上一册记录,“通篇看下,珩王今岁但逢身体无碍,便常出西市购书。往来多在巳午之间,账目倒也清晰。寡人想问你,西市之书,有何等魔力,值得他这般频频往顾?”
“若论正经书肆,自不及弘文馆与安仁坊那两家大店。然西市书摊杂陈,各地商贩贩售旧册、手抄、残卷,乃至佛经道藏、僧人私注、方技医谱,皆常有流转。市井虽芜杂,反易流落民间孤本,若有心寻访,确能淘得一二珍品。”
“寡人记得,他也常往国子监走动,当不缺藏书。”
“是。然西市之物,品类之奇,非止于书。匣中残页、壁上拓印、药坊旧录、行脚僧抄本……亦有外邦使节私下交换所得异书,未必能入正库典藏,倒常能入珩王之眼。”
帘后人拂开一卷堆叠的绢简,逐张翻看,帛卷在案上轻轻卷动又展开:“四月二十,西市,购《水经注》一册;五月初八,西市,购《太玄经注》残卷;六月二十三,西市,未录购书明目……”
他眼微眯,指尖落在那行:“‘未录购书明目’?此是常例?抑或疏漏?珩王素好典籍,购书何须如此讳莫如深?”
“并非讳莫。此乃前朝散佚、或民间私传之白文卷、或佚名抄本,本无题签,无从著录。细查密报,其后亦常有‘得旧卷二册’、‘购佚书一帙’之语。王宅藏书楼入库档册,凡此‘不明’之购,确皆存相应卷帙入库,登记多为‘无名旧书’、‘佚名杂抄’或‘残损无题卷’等类目。圣人若欲详查,档册可一并呈览。”
“他若真只为书,何不遣人代寻?”
“西市贩书者流徙不定,书或隐于摊角、或杂于堆中,不询不示。纵使遣人代寻,亦未必能得其所求——此需耐性,更需眼力。”
“他眼力倒是不俗,”他缓缓搁下手中绢简,语气依旧平淡,“你也为他撇得干净。处得久了,莫要忘了本分。”
“不敢忘。”
檀香炉中火星微颤,香烟一线,直上檐梁,融进雨前沉闷又密不透风的天色之中。
庭中寂然,唯闻风过树梢的沙沙低语,空气沉甸甸地吸饱了水汽。
一点微凉坠在石阶上,洇开深色圆点,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不过片刻,细密的雨丝便悄然织就了一张笼罩天地的网。
飞檐如孤雁展翅刺破秋雨,黛色筒瓦在绵密雨丝中浮起青烟。两盏褪色竹骨灯笼悬于门楣,流苏末端凝着细碎水珠。门头砖雕字纹里,红绿驳杂的爬山虎自斑驳墙面伸展,沿着门楼侧面雕有如意云纹的墀头蜿蜒而上。最高处的鸱吻衔着半片银杏叶,雨珠顺着瓦当滴落,敲出泠泠清响。
朱漆门扉轧开潮湿滞涩的声响。
李聿搁下手中把玩的一枚玉韘,抬眼望去。
元夕执伞的身影甫一显现,便已利落地收拢油纸伞,伞沿雨水成线滑落。
他合上门,带进一股清冽的雨气,屈膝跪坐于茵席之上,垂首禀道:“聿郎,属下依梅娘子所述,这几日遣人于长安城内所有寺庙、道观逐一排查。香之成分、火性与调制手法皆查明。
宅内佛堂用香珍罕无比,非市井所能得,其调制、熏焙、包藏,皆需专人专具。仅香火鼎盛且有敕建背景的四家庙观有力采购类似的香材并依制调香,计有四处:西明寺、大慈恩寺、太清宫及玄都观。
属下午前已将四处所用香料逐一取样,并送与梅娘子验嗅。确认无疑,与王宅佛堂之香最为相近者,唯大慈恩寺。”
李聿轻轻点头。
他从袖中取出一匹绢卷,双手平托奉至案前:“属下午后即前往调阅大慈恩寺近月以来常香客名单,并单列出梅娘子遇袭当日曾入寺之人,皆已誊录于此。但临近天长节,京中达官显贵多有前往为圣人祈福之举,入寺者中不乏皇亲国戚,包括太子、永王、丰王在内,名单繁杂,交集甚多。”
李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薄绢之上,密密列名,果然多是耳熟能详的名字,连中书令、右金吾卫中郎将、鸿胪寺少卿都在其中。
“既如此,先从大慈恩寺香事入手,”他合起绢卷,目光转向元夕,“立刻将此名录再誊抄一份,送去云鬓阁。”
“是。”元夕领命即起身行至门口。
“且慢。”他伸手欲合拢门扉之际,李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元夕动作一顿,回身垂手:“聿郎吩咐。”
“香料取样、名录誊录,此类琐务,往后不必你亲力亲为。”
元夕微怔,旋即道:“聿郎教训的是,属下……”
“非是教训,”李聿打断他,“是恐你劳形过甚。”
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半掩月洞门,潺潺水声自其后方隐约传来。池面残荷承着碎银般的雨珠,锦鲤搅动一池青荇。
廊檐下,雕花木窗外悬着梨花木帘,雨珠在浮雕上织就透明绡纱。一株高大的紫薇树紧邻窗棂。连日秋雨无情,湿透的残花粘在黝黑的枝干和深绿的叶子上,像点点褪色的胭脂泪痕。
韩国夫人一眼便瞧见崔照岫斜倚在窗边软榻上,专注于手中书卷。
她身着浅绛金团花长襦,外罩月白蹙金披帛。衣料柔润垂顺,沿着雍容的肩背与腰腹流畅泻下。宽袖微敛,露出一截玉雕般的腕骨,肤色如定窑上品白瓷,细腻光洁,不见纤弱。
唇色嫣然,面颊饱满,眉眼间蕴着清贵自持的端凝静气,唇角梨涡处缀着两粒精巧花靥。鬓发绾作倭堕髻,斜插一枝缠丝点翠嵌红宝金凤步摇,凤口衔下的珍珠流苏在她转眸间轻轻摇曳,与耳垂上一对双珠坠子相映成趣。
韩国夫人含笑走近,未及言语,已先伸出手,亲昵地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读书呢?天光暗,可莫要伤了眼睛。”
她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素白信笺,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语气里的几分得意与邀功:“喏,瞧瞧这个。我记挂着你的事,特意吩咐底下人把珩王宅盯紧些。”
崔照岫的目光从书卷移到信笺上:
“珩王内宅藏有一异邦女子,今岁始入,来历不明,非王宅上下人等所知。”
她拈起信纸,读罢一遍,又读一遍,眼中无半点恼怒或惊异。末了,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那纸缓缓折起,妥帖地藏进了手边书册的夹页里。
韩国夫人一直觑着她的脸色,见她这般波澜不惊,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急切。她身子又往前凑了凑,身上奢靡的脂粉味几乎将崔照岫包围。
“这事儿透着古怪!一个来路不明的异邦女子……啧,圣人最重规矩体统,贵妃娘娘也常说要为宗室子弟择选良配。若让这等事搅了局,岂不坏了你我筹划多时的心血?好孩子,你心里……究竟是如何个章程?”
崔照岫抬眸,对上韩国夫人那双精心描画、写满“关切”的眼睛。
“夫人费心了,”她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无妨的,藏便藏着吧。”
“孩子,”韩国夫人身子微倾,带着刻意的提醒,“你细想想,前日接风宴,珩王可是告病未出席。虽说圣人天长节要赐婚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你当真一丝也不担忧?”
她并未急着开口,而是垂眸轻笑了一声。
“为何要担忧?珩王身子差,这众人皆知。若非如此,我当年头婚就该嫁他,又哪里会在韦宅白白蹉跎那两年?她眸光微敛,唇角依旧含笑,然而那其中已带出几分冷意与自嘲。
“傻孩子!”韩国夫人急急打断,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下意识地掐紧了崔照岫的手腕,仿佛要将她摇醒,声音带着一种被玷污了似的嫌恶与焦灼,“我是怕他若非抱恙,而是存了心给你个下马威!就在那内宅深处,与那不知礼义廉耻、狐媚惑人的异邦女,行那等有违伦礼、乱常悖德的荒唐事!”
崔照岫目光掠过紫薇树,投向远处淡青的天际,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从容:“我堂堂崔氏女,难道容不下一名宠妾不成?”
韩国夫人脸上表情僵了一瞬。她看着崔照岫目光回到书上、一副此事已了的模样,心中既恼她的不识“抬举”,又不敢真的得罪这位背景深厚的未来王妃,更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只得强笑着打圆场:“是是是,崔娘子大气!是我多虑了。崔娘子这般胸襟气度,才是真正的王妃风范!这事儿啊,就烂在肚子里……”她嘴上奉承着,眼神却闪烁不定。
与此同时珩王宅里,一只油纸伞被随意地靠在停云的亭柱旁,空气中弥漫着新鲜土豆和红薯被热油炸透后特有的焦甜酥香,霸道地压过了泥土的味道。
梅雨和谢云笺正围着碟子里热气腾腾的炸物大快朵颐。
“梅娘子,”谢云笺又拈起一根薯条,满足地眯了眯眼,“你这手艺真是绝妙!火候比那天夜里好太多,外酥里糯。我看你真有做大主厨的天赋!”
梅雨正埋头苦吃,根本腾不出嘴来答话,只能含糊地“唔唔”两声,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手里的动作却丝毫没停,又快又准地往嘴里送着下一根。
谢云笺提议道:“这么好吃的东□□享可惜了。要不……悄悄给李蕴籍他们也送一小碟去?”
梅雨闻言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她思量了片刻,拿起筷子从那满满当当的碟子里,极其吝啬地夹出一根薯条和一根红薯条,放进旁边一个空置的白瓷碟里。
看着那两根孤零零的炸物,她满意地点点头:“就给他留这么两根试试。元夕的等他回来再炸,他更喜欢红薯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