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晨钟敲响的刹那,梅雨便从床上弹射而起。
一旁喝水的研磨听见这动静,眼睛瞪得像铜铃。原本卷成小勺状的粉舌头僵在半空,失去控制的水流顺着舌头,“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它毛茸茸的前爪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她利落地套上前夜备好的襦裙,一把推开房门。
只见门口已候着几位端着洗漱用具的侍女,正互相用手肘轻碰、眼神飘忽,显然在推诿谁去唤醒她这位“睡神”。未等她们有所动作,梅雨已精神抖擞地出现在眼前。几人脸上的愁云瞬间消散,绽出惊喜之色。
“早上好,女孩们!”梅雨活力四射地招呼道。
待她洗漱毕被引至外宅静室,舒颜正将各色妆奁一一摆开。
李聿已穿戴齐整,一袭紫罗织金云鹤纹窄袖圆领袍在晨光中流转着细碎金芒。紫底上云鹤振翅欲飞,领缘银线卷草纹蜿蜒,与紫色衣料相映,衬得他愈发清贵。腰间束十三銙玉带,玉銙上浅雕瑞兽,金质带扣兽首衔环,腰侧悬着的金鱼袋绣着暗纹忍冬。
他头顶戴一顶硬脚幞头,一支素白玉簪穿幞头而过,更显庄重。
梅雨仅剩的一点瞌睡都被吓跑了,惊讶道:“你几点起的?这天刚亮呢就收拾好了。”
她转向舒颜,指着妆奁里物件问道:“这些是……”
“假发。”舒颜取出一顶乌黑的发髻,递到梅雨面前展示,“大王特意吩咐的。”
她示意梅雨坐到镜前,先将发丝仔细梳理通顺,再用发绳与数枚小巧的发簪将它们紧紧盘绕。确认稳固服帖、没有一丝碎发滑落后,她才将那顶乌黑假发髻覆上,再一次固定。十指如飞,不多时,一个端庄优雅的交心髻便在她指尖成型。
“长安城中胡商云集,会演奏此琴的是不是只有你一个,珩王宅里是不是只有一位异邦乐伎,常人无从考证。”李聿立在旁侧,身形笔直如松,解释道,“今日发色被掩盖,若绑匪真能凭这两点锁定你,反倒暴露了自己。”
梅雨点点头,友善地拍拍自己旁边建议道:“你坐会儿呗,不累吗?”
见他纹丝不动,又问道:“怕衣服皱啊?这么精致?”
“李蕴籍——”谢云笺人还未踏进门槛,那带着惯常尾音却少了三分恣意的呼唤已先至。
梅雨转头,见他今日果然没穿人生挚爱的那身飒爽缺骻袍。取而代之的是一袭紫罗圆领绫锦袍,浓丽如暗霞映紫。华服通身以极细密的捻金线为底,满绣形态各异的金红色鸾鸟纹,或展翅、或衔珠,灵动非常;领缘、袖缘及袍服下摆,皆以更深的绛紫锦缎滚边;腰间束着一条十一銙玉带,悬于腰侧的金鱼袋绣着暗纹宝相花,随动作轻晃。
只是这身行头穿在身上,他连迈步的动作显得有些板正僵硬,那份惯常的飞扬跳脱也被强行按捺下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滞涩与不畅快。
他正色对李聿道:“阿耶传信,今岁亲王、郡王皆至甚早,你该动身了,再晚恐为百姓围堵,水泄难通。”他整个人站得笔直,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个精美的套子里。
“梅娘子尚需些时辰,不妨再等等她。”李聿仍一动不动。
“李蕴籍,听我一言,”谢云笺劝道,“你若迟了,你那些阿兄们指不定要如何借机发难。我无妨,替你送她、候她登场便是,横竖我也不耐在那厅中跪上几个时辰。”
“如此,那便有劳表兄。”
元夕上前又为李聿整理堪称完美的衣襟,李聿临行前叮嘱梅雨道:“元夕会和表兄一起在舞台旁候你。演毕,若非被迫,切莫登楼,同元夕回宅便是,定护你周全。若我所料不差,绑匪今日必在席间。”
熹微的晨光勾勒出通阳门巍峨的轮廓。
李聿车驾未及门前,一名身着青色宫袍的内侍已趋步疾前,隔帘躬身,声音恭谨而微促:“珩王容禀。太子殿下仪驾将至,需先行入宫。伏请珩王于此稍驻玉趾,少待片时。”
帘内,李聿的目光未从手中的书册上抬起,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车厢内陷入一片沉静,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微窸窣和他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车帘隔绝了外界的景象,却隔不断声响。
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踏破了宁静。
这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李聿车驾的侧前方。几乎在声音停歇的同时,道旁侍立的内侍们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命,响起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趋拜声:“恭迎太子殿下!”
声浪未歇,朱漆车辕“咔”地砸在石础上,接着传来檀木踏凳落地的钝响。忽有金铃碎响,帘钩相击的琳琅声中,一缕龙涎香随风渗入车厢。
李聿端坐车内,目光依旧停留在书卷上,仿佛外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片刻沉寂后,车帘被侍立一侧的元夕稳稳掀起。
李聿扶住他坚实有力的手臂,躬身踏出车厢。
他刚稳住身形,下意识地抬起头,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前方不远处静静伫立的一群人。
太子李亨,并未如内侍所言“先行入宫”。
他身着流转着低调珠光的赤黄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只是近看之下,鬓角染霜,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惫。眼神却仍旧锐利,仿佛能洞察人心,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压迫感。
“蕴籍,”李亨唇角噙笑,迎上前两步,语带关切,“自你出宫立宅,你我兄弟便难得一见。身子可大好了?前些日子特意寻了些上好的老山参和血竭,已遣人送至你宅里,不知可还合用?”
“劳殿下记挂。臣弟惶恐,药材贵重,身子确已无碍。”李聿躬身一礼,目光落在李亨那刺眼的白发上,轻声问道,“倒是殿下,瞧着清减了些。这鬓边霜色……可是心悸之症又发?国事虽重,万望殿下保重凤体。”
李亨闻言,抬手掠过鬓角,笑容里添了几分无奈:“旧疾而已,无妨。”
两人并肩跨过通阳门,沿着宽阔的宫道缓缓向西边的花萼相辉楼走去。
李亨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兄长式的调侃:“听说,珩王宅好事将近?我已备下了一份厚礼,就等着喝这杯喜酒了。”
李聿淡淡摇头:“殿下说笑了。坊间传言而已,做不得数。这等大事,终究要看圣意如何。”
“崔娘子待你的真心,我是知道的。犹记四年前她初入长安,在接风宴上一眼便看中了你。论年纪、论门第,你二人本是天作之合。可惜……”李亨轻叹一声,“宴席未散,你便因受了风邪一病不起,竟至沉疴。偏生此时,韦家求到了圣人跟前请赐姻缘……她这才嫁入了韦氏。”
“太子殿下言下之意,莫非是说崔氏此番和离,也是为了臣弟?”
“这倒并非如此。”李亨立刻否认,“婚后龃龉,根由皆在利害二字。韦家嫌崔家在山东给的‘便利’不够痛快,总想留一手;崔家则怨韦家在长安替崔氏子弟谋的官职不够显赫,觉得自家付出的‘代价’与回报难成正比。两家皆道对方在‘占便宜’。
最终酿成祸端的是,韦家利用崔家在山东的根基,开始插手漕运命脉,安插亲信,大肆攫利。崔家岂能容他掘自家根基?故而在家族授意下,崔娘子以‘侍奉双亲病重’为由,带着嫁妆与心腹,返回了青州故里。”
李聿微微躬身,姿态恭谨,却透着拒人千里的淡漠:“臣弟愚钝,终日埋首经卷典籍,于这等世情机巧,委实不通。今日得殿下明示,方窥得其中曲折一二。”
恰在此时,李亨的脚步不着痕迹地一顿。他状似随意地侧首,目光掠过李聿身后——除了近侍元夕与几名内侍,竟是空空如也。他眉心微微一蹙,旋即又带着恰到好处的诧异,投向自己身后不远处那支怀抱各色乐器、屏息垂首的乐师队伍。
他视线在两处空白与充盈之间流转一遭,最终落回李聿脸上时,已染上清晰无误的探究之色,声音里掺着几分刻意的疑惑:“蕴籍,今年这请柬上写得明白,规制与往年大不相同,需得……你怎的未带乐师随行?”
李聿早已预料此问。
“殿下明鉴。臣弟请的那位乐师,素来惫懒,晨起梳洗妆点,总爱拖沓。臣弟恐误了觐见的吉时,不敢久候,只得先行一步,将她托付给了濯锦王,烦劳他在臣弟宅中稍坐片刻,候着她收拾妥当,再一同入宫。”
“此刻……”他轻轻一笑,带着点无奈又包容的意味,“想必还在濯锦王眼皮底下,慢条斯理地用早膳呢。”
李亨听罢,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两人复又并肩前行。
梅雨闭目养神片刻,再睁眼时,铜镜中已是个陌生面孔。她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晃了晃,掐了掐自己的脸,然后呆滞地转头看向舒颜:“这是什么妆容?最近的时尚吗?我就算死了三天也不能有这么白。”
梅雨指着两颊的胭脂,滔滔不绝地继续吐槽:“说实话我现在看起来像峨眉山老表的血亲……”
舒颜不疾不徐地继续描画:“娘子莫急,这般妆容与假发配合,正是为了掩人耳目、保您周全。”
谢云笺闻言探头一望,瞥见那张全然陌生的脸,嘴角几乎压不住了。
“谢云笺不准笑!”梅雨强烈谴责他。
“梅娘子此言差矣,鄙人何曾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