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最后的暑气被连绵宫檐巧妙分割,在乐师候场的连廊投下斜长的阴凉。
梅雨背着琴盒,斜靠在一根朱漆廊柱上。为了在漫长的候场中保持肌肉的温度与灵活,她小幅度地做着拉伸动作。穿堂风带着龙池特有的湿润气息掠过,轻轻拂动她的衣袖。
她忍不住四下张望。
每一簇乐师都身着色彩与纹样一致的乐师袍服:或是一水的靛蓝底绣银竹叶,或是通身的月白配缠枝莲纹,又或是赭石色衬着团花锦鲤。
侍立在旁的护卫们,不仅仅数量相当,同样身着代表其主家的统一劲装。不同王宅侍卫的衣着在形制、颜色和配饰上迥然相异,如同贴身的徽记,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他们所属门庭。
甚至连此刻正在台上演奏的这个有数十号人的小型乐团,其周围也密密麻麻立着数十名护卫,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我还担心你和元夕会被拦下呢,”梅雨微微侧身,凑近谢云笺耳边,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调侃,“没想到一组乐师标配一组侍卫。这太铺张浪费了吧?难不成还有人费尽心机混进这兴庆宫,就为了在圣人眼皮底下刺杀几个小乐师?”
谢云笺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不以为然的淡笑,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场中:“想什么呢?这些乐师,包括你,可都是太子殿下及各位亲王费尽心思,从大江南北搜罗来的顶尖人物,专为博圣人龙颜一悦。若是出了半点差池,扰了圣人生辰雅兴,那罪过可就大了。自然得好好保护起来。”
一旁的元夕欲言又止。
梅雨的目光从那些侍卫身上转回,落在谢云笺一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华服上,狡黠地眨了眨眼:“谢哥,说真的,我挺好奇你的定位。你看看这连廊上下,谁穿得像你这样贵气逼人?”
谢云笺潇洒地一扬眉,举起手中羽扇轻摇了两下:“本来嘛,把你交到元夕手上,我就该上楼与宴了。谁承想,圣人今日格外开恩,赏了我份好差事——”
他刻意顿了顿,扇子指向院外,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进来的时候瞧见没?这一楼巡弋的龙武军,整个献乐期间,可都归小爷我调度!”
“哇!这么有面子!”梅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话音刚落,元夕眼神陡然一厉,瞬间闪身挡在了她身前,手臂一横将她向后护住,沉声低喝:“梅娘子,退后!”他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目光射向中庭。
下一秒,一声极其短促的闷哼突兀地切断了所有旋律。
梅雨猛地抬眼,瞳孔骤然收缩——中庭中央,那位负责擂动建鼓、身材魁梧的乐师,猛地俯身从巨大鼓身的暗格里抽出一柄形制奇特的狭长弯刀。他身旁,那两位负责编钟的乐师,宽大的袖袍一抖,两柄淬着幽蓝寒光的短刃已然在手。
目标明确、动作同步、杀气冲天。
三支离弦的“劲弩”爆发出骇人的速度,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扑二楼大殿。领头建鼓手手中的弯刀在炽烈的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目欲盲的弧光,直指纱幔后那人。
“护驾——”
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从大殿传来,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混乱。
无论是台上的贵人,还是连廊里的乐师,视线都锁死在那三道身影上。
危机却猝不及防在乐师身边爆发。
“蹲下!全部抱头蹲下!违令者视为叛党同伙,格杀勿论!”数名护卫头目厉声咆哮。他们手中的刀并未出鞘,但刀鞘和臂膀已经毫不留情地压向身边的乐师。
无辜的乐师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对待吓懵了。有人下意识反抗,立刻被刀鞘狠狠砸在身上,痛呼倒地;有人惊恐地试图解释或奔逃,却被护卫死死扭住胳膊按在地上;更多人则是在惊恐和茫然中,被护卫厉声呵斥着,被迫抱头蹲下,瑟瑟发抖。
那三名悍然扑向圣人的刺客,连大殿的边沿都没能摸到,就被舞台四周蛰伏的护卫追上,干净利落地拿下。
而留在中庭的那十几名“乐师”,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蝎,露出了致命的毒刺。
那名刚才还在粗暴呵斥乐师的护卫头目,脸上表情瞬间凝固——一柄短刃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后心。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带血刀尖,眼中满是惊愕和茫然,缓缓软倒。
乐器坠地的碎裂声、刀刃破开皮肉骨头的恐怖钝响、被瞬间割喉或捅穿身体者发出的短促惨嚎、被殴打压制者的痛呼和求饶、桌案被撞翻的哗啦声……所有声音轰然炸开,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
梅雨眼睁睁看着几步开外一名老琴师的喉咙被利刃精准地割开,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怀中视若珍宝的焦尾琴弦。另一名试图奔逃的年轻琵琶女,被斜刺里杀出的刺客一刀捅入腰腹,惨叫着扑倒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下迅速洇开一片暗红。
她的目光甚至来不及从散落在血泊里的笙箫管弦上完全移开,死亡的锋刃已迫至眉睫。那淬炼过的刃口闪着冷光,在混乱的光影中骤然放大,清晰地映入她骤然收缩的瞳孔。
电光火石间,元夕长剑格出,精准地架开了那致命一击,随即剑势反撩,瞬间洞穿了刺客的咽喉。
温热粘稠的鲜血喷溅而出,瞬间糊满了梅雨的手掌和襦裙下摆,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猛地灌满了她的肺。
她只觉得身体僵如磐石,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声本能的尖叫都挤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睁大惊恐的眸子。
“梅娘子!梅娘子!”元夕得空用力摇晃着她失魂的身躯,“在下扶您去旁边透透气。”
梅雨的神智被这摇晃拽回几分。
不远处,谢云笺精准地格开一柄刺向她的弯刀,刀锋顺势凌厉上撩,那刺客持刀的手臂便齐肘而断;与此同时,元夕的剑尖又点穿了另一企图从侧面阴影中扑袭梅雨的刺客咽喉。
“龙武军听令!”清理完最后一名扑上来的亡命之徒,谢云笺威严的号令炸响在血腥弥漫的场中,“封锁全场、肃清叛逆、保护无辜!”
沉重的甲胄撞击声轰然而至,手持长戟利刃的龙武军精锐从外围涌入,将混乱的核心区域牢牢包围。刀光剑影交错,负隅顽抗的刺客迅速被砍翻在地,哀嚎与兵刃撞击声不绝于耳。
很快,残存的刺客被五花大绑拖走,尸体被迅速抬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大片大片的血渍,在白玉地砖上格外刺目。
大殿里,李珙脸色煞白如纸,疾步上前,重重跪倒在御座前,声音难以抑制地颤抖着:“陛下!臣……臣罪该万死!这班乐师……是臣遴选引入宫中的,竟混入了如此狼子野心之徒!臣识人不明,罪无可赦!请陛下降罪!”
圣人脸色沉静如水,在羽林军层层护卫下踱步至栏杆前,亲手掀开纱幔,视线扫过下方一片狼藉却已恢复秩序的中庭。
沉默片刻,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
“刺客处心积虑,防不胜防。丰王虽有失察之过,”他目光转向跪伏在地的李珙,“然尔所派护卫,反应迅捷,护驾擒贼,功不可没。功过相抵,削户500,以儆效尤。”
李珙如蒙大赦,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谢陛下隆恩!陛下宽仁,臣感激涕零!”他深深叩首,再缓缓直起身。
就在起身的刹那,他飞快地扫过楼下那些惊魂未定的幸存乐师面孔。一丝混合着得意与阴冷的幽光,在他低垂的眼帘下掠过。
他心脏狂跳,面上依旧维持着惶恐与感激。
圣人微微抬手,目光投向瑟缩在角落的幸存乐师们,声音甚至带着一丝轻松:“罢了。今日乃寡人寿辰,普天同庆。些许宵小,岂能败了兴致?来人,清扫场地。继续奏乐!今日之宴,不可停歇!”
梅雨被元夕趁乱从侧门带出花萼相辉楼。
楼外风和景明,暖阳洒满宫苑,仿佛方才的血腥屠戮只是一场噩梦。唯有身上大片尚未干透的血迹散发着浓烈的铁锈味,无情地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一切并非虚幻。
她浑身脱力,抱着琴盒顺着冰冷的宫墙瘫坐在地。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闪回那惊心动魄的瞬间——刺客狰狞的面孔、寒光乍起的刀刃、喷溅的鲜血、倒下的身影……每一次回放都让她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恰逢一列宫人端着托盘,鱼贯而过,盘上青瓷茶盏氤氲着热气。
“且慢,”元夕眼疾手快,侧身一步,随意地拦下了队伍中正欲低头绕开的一名宫人,“这盏热茶征用了。后头预备呈给珩王的那份撤下便是。他若问起——就说是元夕临时调用了。”
元夕端着茶回到梅雨身侧坐下,拿出一方干净的手帕用茶水沾湿,小心翼翼地擦拭她手上沾染的血迹。
她失神地望着远处楼阁的飞檐,喃喃自语:“原来……派侍卫来,是为了阻止我们袭击二楼那些王公贵胄……”
“在下不是,”元夕擦拭的动作骤然一顿,抬起头直视梅雨,斩钉截铁地澄清道,“别的亲王安排护卫,或为此原因。但聿郎给在下的任务只有一个——若遇意外,即刻与濯锦王配合掩护您退场,绝对要护您周全。”
似乎怕她不信,元夕紧接着补充:“聿郎还备了另一套干净衣物。在下先帮您稍作清理,即刻便护送您回宅邸。舒娘子会妥善照顾您。”
他看了一眼花萼楼的方向,语气笃定:“刺客闹出这么大阵仗,想必献乐之事……就此打住了。”
然而,一阵微弱的乐声,竟顽强地穿透了尚未散尽的血腥气,艰难地重新响起。
本应欢快流畅的乐章,此刻听来支离破碎、扭曲变形,诡异得如同一场盛大而荒诞的祭礼。
李聿转过头,眼尾弯起了完美的弧度,嘴角如同被无形的线向上提起,划开一道‘灿烂’的笑容:“丰王此刻气色倒比方才乐师献乐时还要好些?看来,对这‘意外’的结果……甚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