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高飞

    李珙闻言,脸上瞬间绽开一个与李聿同样热情洋溢的笑容,仿佛发自肺腑地欢欣鼓舞。他甚至还朗声笑了两下,用力点了点头。

    “珩王说得是,”他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表演的激动,“犯下如此大错,竟还能得圣人宽仁赦免,天恩浩荡!这如何能不令人欣喜若狂,感激涕零?”他一边说着,一边再次朝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姿态恭谨无比。

    换上李聿额外准备的干净衣物,梅雨又将那份本该属于他、也被元夕截来的酥山近乎机械地送入口中。冰冷的甜意似乎短暂地压下了喉间翻涌的血腥气。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我还是回去演出吧。”

    元夕敏锐地捕捉到她垂在身侧的手仍在难以自抑地微微发抖。他眉头紧锁、面露不解:“梅娘子,您不必勉强自己。您若不到场,聿郎自会斡旋,绝不会怪罪……”

    梅雨却只是摆摆手,背起琴盒,脚步略显虚浮,径直朝着花萼相辉楼走去。

    “答应他的事,总要做到,”她连声音都带着细微的颤音,“可能……前几个乐句……会有点勉强。但肌肉记忆不会辜负我的,没事。”不知道是在安慰元夕还是鼓励自己。

    果不其然,轮到她演奏时,身体的反应比预想得更加诚实——颤抖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精准地拨开琴盒上的金属扣件。指尖只是徒劳地在光滑的金属面上打滑,每一次尝试都让那不受控制的战栗更加明显。

    “梅娘子恕罪。”元夕极其轻缓地握住了她的手,沉稳的力量透过他温热的掌心传来,奇迹般地稍稍压制了那几近失控的颤抖。借着这短暂的平稳,梅雨终于打开琴盒,取出那熟悉的琴与弓。

    她深吸一口气,一手提着琴颈,一手握着琴弓,转身朝着舞台前方那片已被清理得光洁如新的区域走去,最终在舞台稍微靠前的位置站定,面向大殿的方向,深深弯下腰,鞠了一躬。

    直起身后,她将琴稳稳地夹在了肩窝与下颌之间——那无比熟悉的轮廓、重量与微凉的温度,终于让她紧绷到几近断裂的神经,寻回了一丝真实的锚点。

    梅雨右手执弓,搭上了琴弦。

    一个粗粝如锯木般的长音怯生生地探了出来。

    “这弦……音律不正。”御座上的人皱起眉喃喃自语。

    梅雨右手未停,让那不甚和谐的音波持续振荡。与此同时,左手探向琴头,依次拧了拧琴轴,又至琴马下方轻旋微调。

    弓下持续的长音开始悄然蜕变。那令人不适的毛刺感与偏差感渐渐被抚平,音色从滞涩变得温润而通透。

    “嗯……”座上人眉宇随之舒展开来。

    梅雨左手托住琴颈,下意识低下头。片刻后,她重新抬起头,将下颌放回腮托——手已不再颤抖。

    琴弓轻轻一触弦面——

    第一声如微风拂过湖面,撩起细碎的金鳞,御座上的身影不由得微微前倾。

    旋律自她指尖流泻,初时清亮似晨曦初透江面,水光潋滟,小舟在日光下自在轻摇。旋即转为徐缓悠扬,恍若晨光熹微中渔民推舟入水,湖面薄纱般的雾气尚未散尽,几只水鸟贴着波光低掠而过。

    旋律向上攀升,节奏骤然明快,音符密集而跳跃,宛若桨叶轻快地点破水面,激起串串晶莹的水珠;又似鱼儿欢腾跃出,在粼粼波光中划出道道碎银般的弧线。

    琴音回旋,如丝如缕,在白玉阑干间跌宕回旋,穿过金漆雕花的窗棂,袅袅飘入回廊。几名行经的宫人足下顿止,悄然侧首凝听;殿门外肃立的宦官,亦难抑好奇,屏息回望。

    梅雨的指尖在弦上轻盈飞舞,快板的旋律奔涌而出,俨然化作湖上欢腾的渔歌。琴弓疾走处,仿佛见渔民们奋力扬臂,渔网如云朵般撒向碧波;弦音激越时,似鱼群在网中冲撞跳跃,溅起的水花折射着耀目的日光,碎金乱玉般泼洒开来。

    听者仿佛身临江南,眼见那沉甸甸的渔网被拉起,满目皆是银鳞闪烁的收获。

    琴音攀至巅峰,磅礴如浪涌翻腾,惊起水鸟唳鸣冲天,渔民们齐声振臂欢呼,满载着丰收的喜悦踏上归程。

    终章倏然收束,唯余琴弦余韵袅袅,似湖心最后一圈涟漪,在金色的夕照中,悠悠扩散,终归于无垠的宁静。

    梅雨牢记李聿的叮嘱,一曲终了,立刻躬身行礼,手脚麻利地收拾琴具,只想快些随元夕离开这里。

    “娘子好手段。”一声赞语自身后响起。

    梅雨转身,只见一位身着紫袍的老者正含笑而立,“圣人特命老奴,恭请娘子登楼一叙。”

    这是传说中权倾内廷的高力士?面相比想象中要和蔼几分,只是那洞若观火的眼神,仿佛能透过伪装看见她原本的容貌。

    梅雨心头一紧,背上琴盒,强作镇定道:“烦请您见谅……方才殿前惊悸未平,此刻仍觉头晕目眩,胸中烦恶欲呕,实在……”

    “娘子多虑,”高力士笑容不变,袖袍轻拂,做了个不容置疑的“请”势,“殿前备有上好的安息香,最能宁神定气。圣人垂恩,娘子莫要推辞才是。”

    她回头见元夕几不可察地点了头,才压下心头忐忑,随高力士向大殿行去。

    甫一登楼,御座方向便传来一声轻笑。

    “妙!妙极!”御座上的人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初时弦动如鱼跃,破开烟波浩渺,晨露湿衣。寡人仿佛见舟楫轻摇,渔歌互答于薄雾之中,好一派鲜活气象!”

    他目光落在梅雨身上,唇边笑意未褪,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的兴味:“梅乐师,此琴所唤何名?”

    梅雨深施一礼,按李聿所授恭谨回道:“回禀圣人,此琴名为‘小提琴’。”

    “小提琴……”他低声重复,眼中迸发出少年般的热切光彩,“这‘小提琴’之音,清越处如裂帛穿云,醇厚处若沉璧入水,更难得是其中蕴藏的这份灵动跳脱之气,令人耳目一新!此曲何名?可有乐谱传世?”

    “此曲名为《丰收渔歌》。圣人若想要乐谱,臣妾即抄录一份献上。”

    “《丰收渔歌》……好!好名字!”他抚掌而叹,目光悠远,似穿透了重重宫阙,望向那万里锦绣河山,“听此一曲,朕心甚悦!非独为琴技之精绝,更因这弦上流淌的,正是寡人所期许的——鱼米之乡,仓廪丰实;黎庶安乐,百业欢腾!此乃盛世和音,万方乐奏之气象也!”

    话音甫落,殿内众人仿佛被这煌煌圣言所感,立时齐刷刷跪伏于地,山呼之声如潮水般涌起:“圣人明鉴!盛世和音,乃圣人德被四海、教化万方之功!圣人万岁!万岁!”

    “众卿平身,”他目光转向梅雨,兴致盎然,“梅乐师既来自极西之地,可愿再为寡人与诸卿雅奏一曲异域之歌,一开眼界?”

    “承蒙圣人厚爱,臣妾恰有一曲《云雀高飞》敬献。此曲描摹云雀振翅高飞,自林间跃入晴空,于高空盘旋,啼声清亮悠扬。”梅雨随后不再多言,由琴声代替言语。

    最初的旋律宛如一缕无形无质的微风,轻柔地撩拨起层层叠叠的麦浪。悠长的颤音随之而起,纯净得如同天光破晓时,自林间叶隙漏下的第一声清啼,在寂静中晕染开去。

    音符挣脱了弦的束缚,扑扇着羽翼腾空而起,在澄澈如洗的碧空中自在流转、嬉戏。

    李聿微微偏头,仿佛真的看见了那抹轻巧的身影穿梭在这深宫中,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琴音如风,轻轻托举着它,使它越飞越高,终于掠过重重宫墙,掠过鎏金鸱吻,掠过雕梁画栋的飞檐,在高远的苍穹下展开自由的羽翼。

    他的目光穿透了身前攒动的人影、缭绕的熏香烟气、以及满殿的珠光宝气,落在梅雨身上。

    琴声缓缓落下最后一个悠长的尾音,云雀终于冲破无形的樊篱,在无垠的天际留下最后一声清脆的鸣啼。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黄金百镒,明珠十斛,锦缎千匹!赐予梅乐师,以彰此绝艺天音!”他笑得眼尾皱起,眼中光华流转,尽显激赏与陶醉,“梅乐师琴技通神,实乃寡人平生仅见!寡人欲破格擢卿入教坊司宜春院为内人,秩比供奉,常伴御前,使此天籁永驻宫闱!卿意下如何?”

    梅雨闻言,立即深深一礼:“臣妾蒙圣人垂青,感激涕零。然臣妾禀性疏懒,不惯拘束。日常起居往往任性而为,如此怠惰之躯,实难承受宜春院内人夙兴夜寐、悬梁刺股之严训。再者,臣妾家中尚有一狸奴相伴,此畜虽微,情同骨肉。便是一刻分离,亦觉肝肠寸断,更遑论长锁宫门,永绝相见?此实为臣妾心头至痛,难以承受。”

    臣妾自知实非供奉御前之良选。若勉强为之,恐日后有负圣恩,贻笑大方。故此,臣妾斗胆,伏乞圣心垂悯,收回此旷世恩典。臣妾情愿永为布衣乐工,于市井坊间,为圣人祈福奏乐。”

    “哈哈哈哈哈!”他非但不恼,反而朗声大笑,声震殿宇,“妙!世人常言,顶尖的大家总有些与众不同的脾性风骨,今日一见,方知此言不虚!”

    笑罢,他兴致更浓,转而问道:“也罢,寡人岂是那强人所难之主?这恩典,便依你所请!只是寡人好奇,卿这等神妙之琴,究竟购自何方?价值几何?”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丝务实的好奇:“若寡人想从头栽培一位如卿这般的乐师,又需耗费多少年月?”

    梅雨略一思索,恭敬答道:“回禀圣人,此琴并其弓,乃出自拂菻以西数千里的法兰克王国一位名匠之手。因是近百年流传的古物,价值约在四十万上下。若是寻当代良工新制的琴,则无需如此昂贵,十万内亦可觅得上品佳作。自然,世间亦有价值逾百万的传世名琴,以及十数万的名弓。

    臣妾习此琴道至今已十四载。初时不过随邻里略通音律的琴师启蒙,后辗转得遇几位名师指点,技艺稍进。再往后,便有幸能间或聆听隐逸大家教诲,偶得点拨,方有今日微末之技。”

    她话音方落,殿内寂静便被一个声音骤然打破。

    “陛下容禀,”一着深绿官服的官员趋步出列,深深一揖至地,“臣偶然闻得,这位梅乐师……现下并非客居鸿胪客馆,而是居于珩王内宅。观其行止谈吐,清雅不凡,所奏之艺更是精妙绝伦,冠绝一时……此等人物,恐非寻常外邦漂泊之民所能成就。其中或有隐情未明,臣斗胆,伏乞圣心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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