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无悔

    “哦?”圣人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出言的官员身上,“卿乃?”

    阶下官员躬身再拜:“臣崔圆,忝居吏部司勋司员外郎之职,叩见陛下。”

    “原是崔卿,”圣人微微颔首,视线随即转向宗室班列,在亲王中逡巡片刻后抬手招了招,“珩王,近前答话。崔卿所奏之事,是否属实?”

    李珙斜睨着李聿,慢悠悠地举起手中的琉璃盏:“愿珩王此番也能如本王刚才那般,化险为夷,得沐圣人恩典。”

    李聿神色如常,从容地整了整衣袖,应声出列,行至御座丹墀之下,伏身行礼正欲启奏——

    “且慢,”圣人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目光已转向另一侧,“鸿胪卿杨昢何在?”

    被点名的杨昢正举箸欲食,闻言手中银箸“啪嗒”一声跌落案几,额头沁出细汗。

    他慌忙离席,趋步上前,跪于御座近旁的茵毯上叉手禀道:“臣杨昢万死!臣……臣忝居鸿胪卿之位,竟……竟未详察此外邦乐师行止居所,致有今日之疏漏,实乃臣昏聩失职!恳请陛下治臣失察之罪!”

    “陛下。”一个沉稳平和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

    一位身着深绯色官袍的官员不疾不徐地出列,向着御座叉手深施:“梅乐师入京居留一应文书勘验、身份注记诸务,皆由臣依制亲为办理。杨卿总掌万邦使节朝觐、四方馆驿调度诸般繁剧要务,此乐师一人之细务未及周察,亦在情理之中。臣,鸿胪寺少卿裴风,恭请圣谕,愿为陛下具陈始末。”

    “杨卿且归班,”待杨昢如蒙大赦般叩首退回班列,圣人才完全转向裴风,“裴卿既经办此事,那便由卿具奏。”

    “禀圣人,梅氏身为外邦乐师,如今确未安置于鸿胪客馆。此乃因最初其持文牒报备之时,已有珩王亲笔具保文书助呈,”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李聿,继续以那毫无波澜的语调说道,“依《唐六典》,自由蕃客之乐工、伎人,若得亲王亲署担保、雇佣,并经宗正寺与鸿胪寺勘验批署,特许其居于王宅外围,以就近供奉王驾。臣等依规办理,文书齐备,并无违制之处。”

    “寡人知晓了,裴卿且退,”圣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已如寒潭深水,沉沉地锁在李聿身上,“珩王,你可擅自将梅乐师带入内宅?”

    “臣……万死,”李聿的声音依旧竭力维持着平静,但深深伏地的姿态,绷紧的肩背线条,无不透露出巨大的压力,“臣……确曾带入。”

    “荒唐!”

    圣人猛地抓起御案上那只嵌宝金杯,狠狠掼向玉阶。飞溅的碎片惊得尚在回味裴风身上气味的梅雨连退数步。

    圣人一步踏前,无形的威压瞬间充斥大殿,空气仿佛凝滞,他俯视着脚下伏跪的身影:“寡人问你,亲王内宅,何等森严禁地?那是你将来正妃、媵妾、子嗣所居之所,关乎天家体统,血胤纯正。你私纳外籍女子,隐匿不报宗正寺,不录名册,意欲何为?

    “你宅中长史、司马、典签,俱是朝廷所置,职司纠察。你带人潜入内宅,竟能瞒过重重门禁,绕过大小属官?若非你珩王威势凌驾法度,便是阖宅上下尽成你李聿私奴,视国法纲纪如无物!”

    李聿深深伏地,额头紧贴冰冷金砖,久久无声,亦无动作。

    “说话!”圣人怒喝,胸膛剧烈起伏,“你这竖子,可是嫌清闲的日子过腻了,想搬回那十王宅里去?”

    殿内死寂,只有圣人余怒在回荡。

    过了许久,李聿才缓缓抬起头。那张素来清冷矜贵的面容,此刻竟透出惊心动魄的脆弱。

    他眼眶通红,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只在长睫间盈盈颤动,将坠未坠;下颚的线条绷得极紧,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维系住那摇摇欲坠的体面;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不易察觉的短促颤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巨大的苦涩。

    他望向圣人的目光,全然是认罪与哀恳,仿佛只要再多一句重话,体面便会彻底碎裂开来。

    “臣……万死。臣生辰当日,本在西市淘书,偶遇梅娘子演奏,一见倾心。得知她父母双亡,为求生计,方辗转流落长安。臣自知身份悬殊,遥不可及,却……情难自抑,鬼迷心窍般将她带回内宅,妄想着……或许能得她垂怜。臣敢对天起誓,绝无任何分外逾矩之举!府中长史、司马、典签,对此事毫不知情;梅娘子更是无辜受累。所有罪责,皆在臣一身,万望陛下……只责罚臣一人。”

    只有上帝知道,梅雨听完这番话后,费了多大劲才按捺住自己想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的冲动——李聿看起来正得发邪,跑起火车来竟然一套接一套的。

    但她没忘他的叮嘱:除非圣人说出像刚才那番问话一样、是她早已背熟应对答案的特定语句,否则绝不能开口,也不能有任何动作。

    杨钊霍然离席,趋步至御座前叉手禀道:“圣人息怒。珩王年少情热,一时行差踏错,其情或有可悯。然此非儿女私情之小节,实乃关乎社稷纲常、天家威仪之根本。

    “内外有别,贵贱有分,此乃万世不易之理!珩王血脉何等尊贵?未来承嗣宗庙,血胤岂容丝毫混淆?梅氏女来历不明,混迹市井乐坊,纵有殊色,亦不过风尘浮萍!珩王藏之于内闱,已是大谬!竟还妄言‘钟情’?

    “此等‘痴心’,实为祸端!梅氏自言父母双亡,流落长安。然死无对证,其言孰信?焉知非是奸人窥伺亲王尊贵,设下美人陷阱?此女能惑殿下行此逾矩之事,心机手段岂是寻常?今日能乱内闱,他日便可窃机密。珩王年轻,易受蛊惑,臣恐其背后,或有逆党、藩镇之影!”

    言及此处,他再次深深拜伏于地,语气恳切:“伏惟圣人明鉴!为珩王计,为社稷计,为祖宗法度计,此女断不可留于珩王之侧。臣斗胆,恳请圣裁,严惩此女以儆效尤,以安士林之心,以固我大唐之本!”

    “哈哈哈!杨相公这话,听得俺这粗夯脑壳直发懵!”安禄山大笑几声,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自己滚圆的肚子,仿佛在驱散那些弯弯绕绕,“什么藩镇不藩镇的,俺们这些给圣人养马放羊、守边关的,心里就装着圣人的恩典和大唐的安稳!杨相公莫总拿那套弯肠子琢磨俺们这些直肠子嘛!”

    他话锋一转,离席跪拜,铜铃大眼“真诚”地看向圣人,嗓门依旧洪亮:“要俺老安说啊,这梅小娘子,那手上功夫,刚才咱们也都见识了,那是顶尖儿的!这是本事!咱大唐海纳百川,连俺这胡人糙汉都能沐浴圣恩当上节度使,凭啥容不下一个有真本事的女娃娃?”

    “圣人您想想,”安禄山笨拙地比划了个弹奏的手势,“这么宝贝的技艺,得有人接着往下传啊!珩王喜欢,把她收在身边当个侧室,给殿下解闷儿,给王宅添彩,将来教教小王爷小郡主们,这不挺好吗?”

    最后,他用力拍了拍胸脯:“这才是咱大唐的气度!杨相公,您说是不是啊?”

    “圣人息怒,诸公亦请稍安,”李林甫声音带着久病的喑哑,浑浊的双眼深不见底,“杨太府忧心国本纲常,安节度使惜才豁达,皆出自公心,老臣深以为然。”

    他轻咳几声,气息微促,话语仍条理分明:“然梅氏身世飘零,纵有才情,亦难登大雅之堂,遑论承嗣宗庙。侍妾之选,犹需家世清白,来历分明,经宗正寺造册,方合礼法。今梅氏身份未明,骤然入侍内闱,恐非其福,反招不测。

    “依老臣愚见,梅氏女既擅音律,可录入王府乐籍,授以‘乐正’或‘内教博士’之职,专司王府音律教导、宴乐供奉。其居所,当置于外院专设乐工坊舍,与内宅隔绝,非奉召不得擅入。日常行止,由王府长史、典签严加管束。”

    他转向李聿,劝诫道:“珩王,慕色之情,人皆有之。然天潢贵胄,当知情不可越礼,爱不可逾制。将此女置于合宜之位,使其才有所用,身有所归,方是保全之道。”

    李亨见圣人怒容稍缓,几位重臣意见相持,适时趋前一步,姿态恭谨至极:“陛下息怒,臣斗胆进言。今日之事,珩王确有逾矩失当之处。杨太府、安节度使、李相所论,皆是为国本、礼法、纲常计,其拳拳之心,臣深为感佩。”

    “然臣细思珩王所为,从中窥见一丝赤子之心。陛下明察秋毫,若珩王真有……不可告人之私念,”他话语微顿,似有斟酌,“以亲王之尊,大可深藏于内宅,秘而不宣,何必非要在今日宴上,在陛下御前、众目睽睽之下,令梅氏献艺?

    “此举,岂非正因他深知陛下洞悉幽微,更敬畏法度威严,不敢存半分欺瞒之心。故而甘冒奇险,将此隐情置于天光之下,盼以一片坦诚,求得陛下一线仁恕之机,更盼借梅氏微末之技,博陛下片刻欢愉。此心虽愚,其诚可鉴。

    “事既已彰明,不若容珩王自陈其衷曲。他究竟作何想,又欲如何处置,总须有个明白交代。多听一辞,于陛下明察秋毫、于国法纲常昭彰、于王宅善后周全,皆无妨碍。”

    语毕,他深深拜伏于地,姿态恭顺无比:“待其言毕,是非曲直,自有陛下明断乾坤。臣僭越,唯愿为陛下稍分忧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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