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聿缓缓抬起头。
他脸上强撑的平静如同薄冰般寸寸碎裂,剥落殆尽,露出底下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孤注一掷的赌徒押上了最后的筹码。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这死寂的大殿:“谢太子殿下为臣陈情。然事已至此,臣不敢再有丝毫隐瞒,亦不愿再行欺瞒圣人之举。”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泪水终于决堤,滑过他苍白的面颊。但他的目光却异常清亮,甚至带着一种灼人的穿透力,死死锁住御座上的帝王。
“臣使梅氏今日献艺于御前,实非仅为娱悦天颜。臣……实存私慕妄念。本意……本意是让她得以渐沐天光,习见宫仪,冀望……冀望在将来,待其身份稍明,臣得积微诚以俟天恩……伏惟陛下……赐婚……”
这句话狠狠劈在每一个人心头,连一直装憨的安禄山都瞬间瞪大了眼睛。
“可恨臣办事不妥,思虑不周!”李聿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自责与痛楚,“不仅未能护她周全,反使她……使她清誉蒙尘,受此等非议折辱。此皆臣之过,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额头重重叩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抬头时,额上已是一片红痕,眼中是不顾一切的孤勇:“臣自知罪孽深重,更知此刻奢求赐婚,无异于痴人说梦!然……”
他声音哽咽,饱含泣血的悲怆:“事已至此,臣若退缩,置她于何地?她已被置于风口浪尖,名节因臣而毁。臣……虽无能,虽无德,虽罪该万死……但此刻,唯此一身骨血尚存,一点担当未泯。臣今日冒天下之大不韪,触犯天威,甘领万死之罪,只求……”
他再次重重叩首,声音穿透大殿:“只求陛下开恩,念臣一片痴妄,念梅氏无辜受累!求圣人——赐婚!”
满殿公卿神色各异、窃窃私语。
“疯了!珩王这是失心疯了!为了一个异邦女子,竟敢如此逼迫圣人!”一位老臣捶胸顿足,声音发颤。
“亲王之尊求娶贱籍?礼法何在?体统何存?”几个清流御史面红耳赤,几乎要当场驳斥。
“啧……倒是个痴情种子,可惜生在皇家。”角落里传来一声极低的叹息。
“珩王糊涂啊!”杨钊猛地直起身子,脸色涨如猪肝,眼看就要厉声斥责——
“都——住——口!”圣人一掌狠狠拍在御案之上,震得几案上的金樽玉盏嗡嗡作响,殿顶承尘簌簌落下微尘。
杨钊被这声怒喝震得半张着嘴僵在原地,伸出的那只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脸上血色褪尽。
时间仿佛停滞了许久。
“罢了,”圣人吐出的两个字,让所有人心脏一缩,“寡人,赐梅氏良籍。”
“谢圣人隆恩!”梅雨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按李聿所授立刻伏地叩首。
“李聿,”他直呼其名,冷然一挥衣袖,声音里再无一丝温度,“路,寡人给你。你自己选——是要你这身亲王冠冕,还是要与这梅氏成婚。”
众臣皆惊:圣人不再转圜、不再试探、不再掩饰。
李聿依旧跪着,脸色却并不如众人所料的惶恐或挣扎。他只是低垂着眼帘,肩背挺直如松。
“谢圣人成全,臣愿脱去宗籍,贬为庶民,与梅氏布衣荆钗,厮守终生。”他没有半分犹豫,斩钉截铁。
圣人心底一声嗤笑。
“罢了罢了!寡人是真未想到啊,”他摇着头,脸上堆叠起混合着无奈与感慨的复杂神情,他重重叹息一声,语带动容,“想不到我天家贵胄之中,竟还能出此等……至情至性之人!为了一个女子,连亲王之尊都可弃如敝履!真真令人刮目相看!”
李亨的头垂得更低,袖中的手难以抑制地微微一颤——圣人这哪里是在“夸赞”李聿?这分明是在明晃晃地昭示群臣:支持那肯为心爱之人舍弃王爵的珩王,岂非更能得人庇护?句句诛心,皆为离间。
而这离间之火,烧的正是他李亨。
“既然你心意已决……”圣人脸上的“唏嘘”瞬间收敛,换上了裁决的淡漠,“寡人,准你所请。然你身为亲王,行止荒唐,私纳内闱,搅扰圣宴,其罪难恕!即日起,削封1000户,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出宅门半步!”
杨钊见圣人轻飘飘将清河崔氏这步重棋挪开,一股急火攻心,再也按捺不住:“圣人!亲王婚配,国之重典,岂能儿戏?清河崔氏,累世簪缨,门第清华,乃天下士族之冠冕!与珩王联姻,非止结两姓之好,更是陛下恩泽士林、稳固关东之圣意彰显!圣人弃此百年之约,置清河崔氏颜面于何地?此非负一人,乃负天下士族之心!若关东门阀离心……恐非社稷之福啊!”
“杨太府此言……作何解?”圣人目光淡淡地落在杨钊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唇角甚至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杨钊张着嘴,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从始至终,圣人只说过“听闻崔氏对珩王情谊颇深,唤她入京”,何曾有过半句“赐婚”?
是他自己,乃至所有听到风声的朝臣,被圣人抛出的这枚棋子——那“情谊颇深”的暧昧话语——撩拨得心浮气躁,一厢情愿地扑了上去,急不可耐地将圣意解读为赐婚。
一股巨大的羞愤与惊惧攫住了他。
“那……那圣人此番唤崔氏入京……”崔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干涩和急切。
他本已视珩王妃之位为囊中之物,费尽心机设下此局,只想将梅雨这块绊脚石彻底踢出珩王宅,更借此与杨钊一系搭上了线。
他看中的,正是珩王与谢云笺那牢不可破的情谊。谢云笺之父乃右龙武大将军,手握拱卫京畿的禁军精锐;其兄姊更是坐镇边陲、执掌虎狼之师的实权将领。放眼诸王,谁人背后有如此煊赫且触手可及的军权支撑?
更妙的是,这位珩王本身——在崔圆看来——简直是上天赐予的“完美容器”。无心政治、淡泊权位,更兼那副众所周知的病弱之躯……这分明是一个天生就该被权臣提在掌中的傀儡。
他盘算得极精:一旦侄女成为珩王妃,他便可借“外戚辅政”之名,轻而易举地将这病弱的亲王架空。凭借清河崔氏累世的政治资本与声望,再巧妙运作、联结谢氏这柄帝国最锋利的军刃,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将珩王推上至尊之位。
待到新君登基,他崔圆便是从龙首功、无可争议的国丈。一个深居宫闱、依赖外戚的“药罐子”皇帝,岂非比任何野心勃勃的亲王都更利于他崔圆长久地把持朝纲、甚至为幼主“代劳”?
杨钊?也不过是这条通天路上暂时借力的踏板罢了。
可如今……
圣人将崔圆脸上那点不甘与算计尽收眼底,精准地抛出了足以安抚整个山东士族的替代品:“自然是让她挑个如意郎君。她看上的,寡人都许。”
“臣,叩谢陛下隆恩!”崔圆只能深深低下头,将满心的不甘与憋屈,死死压在喉咙深处。
“高力士,拟旨!”
老宦官展开黄麻纸,朱笔饱蘸御墨:“天宝九年,岁次癸卯,八月戊辰朔,五日辛未,皇帝于天长节宴群臣,命中使宣诏曰:於戏!列侯之仪,必有内佐;亲贤之道,俾隆家邦。珩王器宇温雅,志性端凝,尝言所慕,惟良配之贤。尔梅氏,出自极西外邦,远遵舟舶,朝觐王都,聪慧沉静,识度通方,志业不辍,雅意高尚。形容修洁,仪态殊常,工于西音,操弦而作,动群听而肃然,冠长安而无匹。
“珩王属意,情深若渊。朕察其诚,嘉其志,故允所请。固以配正王室,协契中馈。是用册尔为珩王妃。尔其崇德修业,敬顺训言,柔仪内著,声范外扬,永固亲贤,式昭令范。可不慎欤!”
圣旨的墨迹犹未干透,沉重的殿门忽地被猛地推开。
谢云笺甚至没来得及换下那身沾染血污与尘土的常服,就这样闯入殿内。他全然无视御座前跪了一地的诡异场面,目光如炬,步履带风,直冲御座之下。
他甚至无暇分神去看一眼跪在近旁的李聿,便结结实实地跪在御前,声音洪亮地禀报:“启禀圣人,刺客尸身已由仵作勘验处置完毕,人犯及余党俱已押解移交大理寺。臣复又率部彻底清扫了兴庆宫周遭里坊及外围庆典广场,确保再无宵小匿迹!宴席——尽可放心继续!”
众人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这位“煞风景”的郡王身上。
圣人却对这凝固的气氛毫无所觉,脸上反而露出真切的赞许之色:“好!雷霆手段,行事果决!临危不乱如砥柱中流,处置迅捷若霹雳扫庭!此等风骨,大有乃父当年单骑突阵、血染征袍以救驾之遗烈!寡人览此,心甚慰之!
“如此将才,岂可埋没?今,寡人特擢谢云笺为南衙禁军左卫亲府校尉,掌宫城宿卫,即日赴任。”
他略作停顿,威严中透出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期许与亲近:“你阿兄谢戬秋,今在朔方,为节度麾下守捉使,执掌一方;阿姊谢凪,于河东节度帐下任兵马使,统御劲旅。二人皆是从这左卫亲府校尉之职上历练而出。望你不负朕、寡人之厚望,不负父兄姊浴血搏杀、百战铸就之英名,在这宫阙九重、社稷枢机之地,好生砥砺锋芒,为寡人之股肱,为国之干城,拱卫天家,他日再立不世之功,彪炳史册!”
李聿垂在身侧的手指骤然蜷紧。
谢云笺脑子里只轰鸣着一个念头: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带兵了!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他猛地磕在金砖上,声音因为雀跃而更加洪亮:“臣谢云笺!叩谢圣人天恩!陛下知遇,臣万死难报!定当肝脑涂地,以死效忠,绝不负陛下所托,绝不负此位之重!”
叩谢完毕,他霍然直起身,连眼角眉梢都飞扬着纯粹的喜悦。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扭头看向跪在身侧的李聿。他甚至忘记了场合的肃穆和两人都还跪在御前,肩膀微微倾向李聿的方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说道:“李蕴籍,听见没!我能带兵了!就在这宫里头!圣人亲口封的!”
李聿在谢云笺扭头看过来的瞬间,极快地垂下眼帘,再抬起时,他的笑容已温暖得毫无破绽:“恭喜表兄夙愿得偿。”
“行了,还在这儿跪着作甚?”圣人龙袖一拂,将殿内的凝重与算计尽数扫去,目光已投向外侧喧天的锣鼓声浪,“吉时已至!诸卿随寡人移驾三楼广场侧,与万民同乐,共襄盛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