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话

    研磨在蒲团上摊开暖烘烘的肚皮,四仰八叉地享受着难得的安逸。

    谢云笺推门进来,二话不说捏住它的后颈皮就将它拎了起来。然后自己大剌剌地盘腿坐下,占据了那片还带着猫体温的“宝座”。还顺手把尾巴炸成蓬松掸子的研磨拖到跟前,强行拽过它两只毛茸茸的前爪,对着那张写着“莫挨老子”的猫脸挤眉弄眼。

    他咬了口手中水灵的梨,瞥见研磨直勾勾盯着自己——或者说,盯着那梨。谢云笺倒是大方,手腕一转,就把梨子直愣愣凑到猫鼻子底下:“喏,尝尝?”

    咽下嘴里的梨,他忽然抬头看向身旁的梅雨:“你就不生气?李蕴籍自作主张去求了赐婚,生生将你推入那般险境……竟还让他成了?”

    梅雨轻哼一声,反手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缓缓拉开弓臂,目光锁定远处的靶心:“当时我跟他说,天长节过后我想去剑南道游历。他对我说‘你此番必得千金赏赐’,又说‘我有一计,可助你得良籍,日后无论大唐境内还是周边外邦,皆可畅通无阻’——”

    弓弦绷紧如满月。

    “这么好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答应?便按照他所说,学了那套说辞。他倒也没骗我,良籍确是得了……”话音未落,弓弦嗡鸣,箭矢离弦破空而去,她才咬着牙续道,“——就是这叙事,完全是春秋笔法!”字里行间,愤恨难掩。

    “我阿姐当年可气坏了,”谢云笺眼睛都亮了几分,回忆那场景仍觉有趣,顺手捞起蹭过来的研磨,无意识地揉着猫下巴,“把我阿兄结结实实揍了一顿!阿耶阿娘两个人加在一块儿都拦不住她!”

    “你姐姐也被圣人赐婚了?”梅雨放箭,果不其然射歪了,转头惊讶地挑眉,“那她真嫁了?”

    谢云笺连连摇头:“哪儿能啊,是我阿兄跑去求的。他不知从哪儿听说我阿姐要被调去河东郡,瞒着全家上下,从朔方军中风尘仆仆赶回长安,求圣人赐婚广平王和阿姐。嘿,圣人还真欣然同意了!”

    “但他连家门都没敢进,连夜又跑回朔方。结果我阿姐接到那赐婚诏令,气得骑着马就追!硬是追了一路,把他给逮了回来,逼着他亲自去跟圣人、还有广平王说这婚不作数。完事儿她自己又马不停蹄赶去河东郡上任了。”他说得眉飞色舞。

    研磨似乎被这故事征服,在他怀里听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

    梅雨手上没停,又取出一支箭,眉头紧皱:“你哥这是想干嘛?怕你姐到了河东郡升迁太快,压过他去?也太过分了点。”

    “等一下,玉韘没带好,臂鞲也有点移位,”谢云笺叼着梨,上前帮忙调整,又挠了挠头,含糊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喏,就连我这郡王之位,也是他说服了我阿娘,去御前求来的。”

    梅雨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忍俊不禁。

    这一笑,手指带着笑意带来的微颤,箭羽从弦上滑脱了。她一边摇头一边弯腰去捡,嘴里还兀自笑着:“那你别说……哈哈哈……他倒真有两把刷子,想求什么还都能求来。不过你从前没个一官半职?”

    谢云笺瞬间有些难为情,眼神飘忽,手指不自觉地揪着研磨颈后的毛,惹得它不满地“呜噜”一声。

    他纠结了片刻,才期期艾艾地开口:“这个嘛……说来惭愧。按道理呢,我阿兄已在军中效力,我就该走科举正途。可我打小就……呃,不太开窍。”

    他叹了口气,把脸埋进研磨软乎乎的肚皮蹭了蹭,闷闷地说:“书也看不懂,字写得跟鬼画符似的,还静不下心。阿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教会我认字。后来阿耶看她实在辛苦,干脆就把我塞给李蕴籍当伴读,指望宫里的师傅能把我教明白点儿。结果……还是没甚大用。考科举?那是门儿都没有,也就会点拳脚功夫了。”

    “那你不也是昨天才当上武官吗?”

    “嗐,这事儿就更复杂了,”谢云笺抬起头,脸上还沾着几根猫毛,“家里总得给我找条出路不是?我阿兄就说,他和阿姐两人都有官职在身了,不如把阿耶那爵位给我得了,日后当个国公,领份供奉也安稳;可我阿姐一听就炸了,拍案反对,说既然我武艺底子不差,凭什么不能跟他们一样堂堂正正走武官的路子?

    “两边谁也不让谁,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我阿兄没辙了,只能搬救兵,求到我阿娘跟前。阿娘被闹得没法子,只好亲自去求了圣人,圣人也大方,直接赐了我这郡王之位,这才算把两位祖宗给摁住了。”

    他摆摆手,仿佛要把这团乱麻甩开,话锋一转:“咳,不说我家这点鸡毛蒜皮了。梅娘子你大度不计较,不过我瞧着李蕴籍那家伙,从昨天宴散回宅起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明明得偿所愿,却像谁欠了他八百吊钱似的。”

    梅雨手不巧又一抖,搭好的箭矢掉在地上。

    蜷在谢云笺腿上的研磨一步跃下,小跑过去,叼起那支箭,趁梅雨蹲下攀上她执弓的手臂,毛茸茸的尾尖不经意扫过紧绷的弓弦,发出一阵泠泠轻响。

    “你也这样觉得?”梅雨接过研磨嘴里的箭,重新站起身搭上弓弦,指尖摩挲着箭羽,“难道他其实真的想被贬为庶民?可他又什么都不说,在生闷气?”

    “嘿,小时候他绝对会!”谢云笺又来了精神,盘着的腿都往前挪了挪,仿佛要分享一个天大秘密,“我亲眼见过。大概就他八、九岁那年元宵节,好不容易央求着出宫玩,结果撞上倒霉催的刺杀。打那以后,圣人就再不许他轻易出宫了。”

    “他气得蹲在太液池边上一整天,谁哄都不理。后来不知怎的,竟跟池边散步的白鹤杠上了,打了一架!”谢云笺忍不住拍腿大笑起来,“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打输了!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把他捞回来,他怕是要被那记仇的鹤叼进池子里当鱼食了!”

    梅雨依旧维持着开弓的姿势,箭镞稳稳地指着远处的靶心。

    忽然,她握着弓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侧耳凝神,原本瞄准靶心的视线微微偏移:“谢哥你听,是不是有脚步声?”

    谢云笺正笑得前仰后合,闻言,笑声戛然而止,闻言侧耳细听了片刻,随即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准是正厅的动静。今儿个珩王宅可是宾客盈门,热闹得紧。我自李蕴籍立宅就几乎一直住这儿,整整五年了,还是头一遭见这么些人登门。”

    他朝梅雨挤挤眼,带着点偷闲的得意:“这不,嫌前头闹得慌,才溜达到东圃找你躲清净来了嘛!”

    低头瞧见脚边的研磨正仰着小脑袋,痴痴地盯着梅雨拉弓的飒爽身姿,谢云笺不由得失笑,摸出块银鱼干朝它抛去:“看傻眼了?今晚我就给你缝件小箭袖,你俩就能’双箭合璧’,一块儿耍威风了!”

    “还是不对劲,”梅雨缓缓松开了紧绷的弓弦,将弓和箭轻轻搁在脚边的石墩上,“我去确认一下是不是听岔了,你稍等。”

    她转身欲走,又像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哦对了,谢哥,你脑子肯定没问题,可能是有读写障碍或者ADHD,可以先试试用画图代替写字!说不定有用。”

    话音未落,她已经推开门跑远了。

    甫一踏入连接外宅的回廊,正厅的恭维、贺喜之声便如潮水般涌来。梅雨深吸一口气,果断闭上了双眼。

    她要分辨出出那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从何而来。

    自从那日险些被绑走,她就总能在夜深人静或人声稍歇的间隙,捕捉到绝非宅中熟稔之人的足音在游移。轻、飘、带着刻意的谨慎,像影子掠过地面。她不止一次循声追去,却总在拐角处被徒留一片空寂。

    是幻听吗?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在她紧绷的神经里反复啃噬。

    一遍,又一遍,她在心底无声地诘问自己。若真是幻听,日复一日、无休无止地出现……这只有可能指向某些精神疾病。

    不,绝无可能,她确信,自己不会因为被绑架未遂就精神失常。

    找到了。

    几声极其轻微的脆响,刺破了背景的喧嚣。

    梅雨睁开眼,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朝声音来处掠去。绕过嶙峋的太湖石,拨开一丛茂密的垂丝海棠——一名女子蜷缩在冰冷的假山石根与荒草交界的阴影里。

    显然,她从未想过会被如此精准地揪出来。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消逝无踪,只留下一种特有的灰败,像是被揉搓过无数次的宣纸,薄得几乎能让人看清皮下蜿蜒的青色脉络。

    梅雨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尽管形容枯槁如风中残烛,这女子身上却透着一股奇异的洁净:她身上那件素色衣衫样式简单甚至有些磨损,但竟找不到明显的污渍或尘土;那双手苍白瘦削,指节微微突出,但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甲缝里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垢。

    她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灯,却连灯盏本身都擦拭得一尘不染。

    那女子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要逃跑。

    “别、别喊……我不是坏人,真的……我没干坏事……”她声音嘶哑,呼吸急促而微弱,一边语无伦次地辩解,一边踉跄着试图推开梅雨。

    梅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可信:“我不喊,你别慌,也别跑,慢慢说。”

    可那女子依旧眼神躲闪,嘴里反反复复就那几句:“我真的不是坏人……没干坏事……你放我走吧……”

    她几次想找机会开溜,但梅雨像能看见未来一般,总能抢先一步堵住去路。

    “这位朋友,”梅雨耐着性子,试图用逻辑打动对方,“这地方平日里来人不多,连我的猫都不常来——我猜你也知道,不然也不会藏在这儿。趁现在还没惊动珩王,你悄悄告诉我原委。我嘴巴很严的,只要你真的不是没安好心,我保证一个字儿都不漏出去,然后放你走。”

    她摊开双手,努力显得真诚无害:“你看,咱俩在这儿也有几分钟了,我真没喊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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