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越诗和单丛没聊两句,就有干事找过来:“支书,刘大满做完了检查不走,绕着医生那处看了又看,我瞅着像是想找事儿。”
关越诗听到,脑中不自觉浮现出与刘大满有关的记忆。
这人年轻时就是村里有名的刺头,整日不是跟隔壁争地头,就是喝酒赌牌,连她爷爷那处,至今都有他未销的打桌椅钱。
如今老了,看来也并不消停。
关越诗想罢,下意识去看单丛。
单丛冲她摇摇头,制止了关越诗起身的动作,只道:“他如今翻不出什么花来,不是什么大事,你歇着吧,我去去就来。”
关越诗闻言只得重新坐下,等人走了,这才百无聊赖发起呆来。
她倒是并不担心单丛应付不来,只是忽然间有些感慨。
她还小时,刘大满这人正值壮年,村里人人见了他都躲。
如今她和单丛已年近三十,算算时间,刘大满今年都该六十有五了。这个年纪的老头,在如今的村里,也确实如单丛所说“翻不出什么花来”。
也是因了他,关越诗此刻才突然发现,时光竟是如此可怕的东西,它匆匆流走,一代又一代的壮年也转瞬老去。
当韶华埋进土里,连她都敢生出勇气,去教训当年人人躲闪不及的恶棍。
岁月催人老,少年催光阴。
十年成长,逐梦十年,眨眼间,她竟已然成了那手握年华的人,只是,人生最美的时候,她又为何总忍不住生出遗憾?
想到这儿,关越诗下意识看向人群。
小板凳扎堆,村民挨挨挤挤,围坐的有、凑头看热闹的也有。
关越诗视线逡巡,只恍了一瞬就聚在某处。
遮阳红伞下,陆林深白衣乌发端坐,此刻举着胶片对着天空,正看得专注,隐约阳光倾泻,落拓打在他的眉眼,给他平添几分圣洁。
关越诗的心揪了一瞬又很快静下来,相交相见不相知,这样也挺好,她想。
只是到底被这容色蛊惑,关越诗一时竟忘了移开视线。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陆林深似有所感,突然扭头。
骤然和陆林深视线对上,关越诗怔愣着不知该如何反应,陆林深却眼睛一弯,浅笑着说了句什么。
周遭的哄闹鲜活瞬间沦为背景,关越诗的心狠狠一跳。
早上初见,她就觉得陆林深今日有所不同,刚刚一番打量,这才发现是他今日不知为何弃了衬衫,罕见穿了身白T。
这让他瞧着比平日更加闲适放松,也更像关越诗记忆中的那个少年。
关越诗叹了口气,她看得清楚,陆林深刚刚在说:“小诗,过来。”
泥巴地里生仙人,这叫她如何拒绝?
关越诗认命起身。
“林深哥,怎么了?”关越诗问。
陆林深看着站在光里的关越诗,笑了下,这才再次开口:“小诗,这些老乡口音实在难懂,你能不能在一旁帮我听一听?”
“啊,是吗?”关越诗有些错愕,但她今日本就是来帮忙的,自然不好拒绝,只得假装欣然,道,“那当然可以了。”
陆林深又笑了下:“那有劳小诗,改日请你吃饭。”
关越诗口中说着“不用”,顺势在陆林深身旁的空板凳上坐下。
只心中仍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于是她忍不住追问道:“林深哥,你刚刚诊了那么多人,也听不懂他们说话吗?”
陆林深翻找病例的手顿住,随即又再次继续。
“倒也不是全然不懂,”他道,“病人重复三遍,我再复述一遍,如此循环几遭,最后也是能弄懂的,只是实在有些没有效率。”
原是这样,关越诗点点头:“那确实太耽误时间了。”
陆林深偏过头看着她:“所以还得小诗帮我。”
林知远哪见过陆林深这样,坐在一旁听了半晌,此刻再憋不住说话:“小诗帮我!小诗帮我!”
关越诗听到,不知怎么有些不自在:“知远哥也听不懂吗?”
她说着,站起来就准备去拉板凳:“不然我坐你们俩中间吧,应该应付得来。”
陆林深摁住她的胳膊:“不用过去,他听了几日,早学会这处方言了。”
好大一口智慧之锅。
林知远心中无语,面上却露出大大的微笑:“对对对,林深说什么就是什么。小诗你不用管我,我听得懂的,就是你林深哥脑筋不够,好好的天才脑子突然就包浆了,你管他一个就行了。”
陆林深摸了一下鼻子,面露警告,好在林知远也不是故意捣乱,此刻嘴欠两句,也就消停。
两人各归各位,陆林深打开病例,开始给下一位村民看诊,关越诗看到赶忙凑过去帮忙翻译。
这位阿叔各项指标都很正常,陆林深简单向关越诗交代两句,关越诗很快跟对方说完,阿叔也就高兴着离开了。
换人的空隙,关越诗瞥一眼陆林深,有些欲言又止。
陆林深看到,停下手中动作,将板凳挪得离她更近:“想说什么?”
到底对林知远刚才的话有些在意,关越诗问:“林深哥,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陆林深有些意外:“怎么这么说?”
“不然知远哥怎么会说你脑袋不够用?”关越诗道,“你明明很聪明的,知远哥都学会了方言的话,你没道理还听不太懂啊。”
陆林深有些意外:“你说这个啊。”
他轻咳一声:“最近事情确实有些多,难免顾此失彼。”
“都忙到这种程度了啊。”关越诗有些心疼,“那你今天就只管看诊,和村民沟通的事全权交给我好了。”
这样多少也能省些精力。
陆林深看出关越诗眼中担忧,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拧开桌上那瓶营养快线递过去:“还好有小诗在。”
两人肩并肩坐着,是少年时哪怕补课都未曾有过的亲近。
远处,单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着关越诗泛红的耳尖,若有所思皱眉。
一双小手扒住他的裤脚,单丛将单宇抱起来:“小宇怎么来了?”
单宇并不应他这话,只迫不及待道:“爸爸,我们去小卖部吧。”
单丛刮下他的鼻子:“想吃零嘴了?找你奶奶带你去买。”
单宇摇头:“才不是,我们去小卖部,你买瓶粥粥送给小诗姨姨。”
单丛意外:“给小诗姨姨?”
“对啊。”单宇也不解释,一个出溜从单丛身上下来,拉着单丛就要往外走。
单丛兜住自己儿子的后衣领:“别闹,爸爸这会还有事。”
他掏出几张零钱放进单宇裤兜,趁机教育道:“你想喝粥粥直接跟爸爸说,不用拿小诗姨姨当借口,不过爸爸这会儿真走不开,你去找奶奶带你过去。”
单宇撇嘴:“才不是我自己想喝呢。”
单丛叹了口气:“好好好,不管谁想喝,爸爸都给小宇买。”
听出单丛的敷衍,单宇有些着急:“爸爸,你真是个大笨蛋。”
单丛乐了:“你个小兔崽子,我要是大笨蛋,你就是个小笨蛋。”
单宇躲开单丛点在他脑门的大手:“爸爸。”
他这一声喊得颇具无奈,单丛莫名有种被儿子看扁的感觉,他悻悻收手:“你说你说。”
单宇指着远处,总算说出心中真实意图:“小诗姨姨喜欢给她送粥粥的人,爸爸去买粥粥送给姨姨,姨姨就会喜欢爸爸了。”
单丛听得一愣,下意识顺着单宇的手看过去。
伞下,陆林深拿出条手帕,正往关越诗面前递过去。
关越诗似有不解,只是不等她发问,陆林深手就虚空点在她的脸上,说了句什么。
关越诗随即面露恍然,却没有接那手帕,只抬了手背在脸上乱蹭一通。
单丛看着觉得应是关越诗脸上蹭了脏灰。
那处,关越诗蹭过一通又找陆林深确认,陆林深笑了下,仍是冲她摇了摇头。
想是脏灰并没有蹭掉,关越诗抬起手背又要继续,这次,陆林深拦住了她。
单丛见陆林深将手帕折成一角,随后说了句什么,关越诗面露迟疑,最终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下一秒,陆林深上手揽住了关越诗的后脑。
红伞映得二人脸庞泛红,单丛收回视线,重新将单宇抱起来:“走,爸爸去给小宇买粥粥。”
“好哎,”单宇高兴地抱住单丛脖子,“小诗姨姨要喜欢爸爸了。”
单丛亲一口单宇:“爸爸是给我的宝贝小宇买粥粥。”
单宇皱眉:“为什么?奶奶说小诗姨姨也要喜欢爸爸才好啊。”
单丛撂起单宇,将人放到自己肩上:“爸爸有小宇喜欢就够了。”
另一边,罗汉起在里头房间完成体检,犹犹豫豫着走向义诊棚。
他身体的毛病他自己清楚,要钱的医生都治不好,难道还能指望这些免费的不成?
他走了两步,还是决定折返,余光一瞟,却在遮阳伞下看见个熟悉面孔。
正好,有干事喊了两声,组织大家集体休息,罗汉起脚步一转又走回来。
“小诗,我怎么看着这后生仔有点眼熟?”罗汉起走到关越诗面前停下,一双浑浊的老眼止不住地往陆林深那边乱看。
陆林深和罗汉起对上眼神,眸中也染上些许疑惑,他礼貌着朝对方笑笑,随即看向关越诗这处。
关越诗被他看得心中发紧,哂笑道:“老罗叔,这是沪市来的医生,可不是你哪个侄子,你这是看错了吧?”
“不可能。”罗汉起摆摆手,话说的坚定,“我这认人的本事,县大队都是出了名的,绝不可能认错。”
关越诗没有接他这话,罗汉起兀自陷入苦想。
陆林深打量着眼前老汉,脑中隐约一个身影浮现,他问道:“小诗,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没什么,”关越诗道,“老罗叔把你当成自己侄子了。”
陆林深若有所思:“老罗叔吗?”
“对呀。”关越诗理所当然应道。
话刚说完,她也觉出不对,当年陆林深来江蓠游玩,好像就是老罗叔接到的他们。
甚至,最后还是老罗叔送了他们回去……
关越诗隐约感到大事不妙。
果然,下一秒罗汉起激动拍手:“我想起来了,这不十几年前跟你一块回来那小子吗?”
他瞪一下眼睛:“你这孩子,还想骗你老叔,我脑子还好使着呢。”
关越诗挠挠头发,她这不是也才想起来。
“是是是,老罗叔,你这眼力也太牛了。”关越诗捧场道。
罗汉起满脸得意:“那是,我可是帮县里逮过通缉犯,领过锦旗的人。”
关越诗竖起大拇指,还想再夸,罗汉起却瞬间收起得意,数落道:“小诗啊,不是老叔说你,你这带了侄女婿回来,都不吭一声的,怎么,怕大家伙沾了他这大医生的光吗?”
关越诗腾的一下站起来:“没有没有,老罗叔,你这说的哪的话。”
“什么沾光不沾光的,我怎么会这么想。”她连连摆手,憋红了脸想要解释,“实在是他跟我……我们没有……”
罗汉起截住她的话头:“吵架了?”
关越诗有口难言,偏还有个陆林深在一旁虎视眈眈,好在两人一直说的方言,倒也不怕陆林深知晓。
罗汉起看她没说话,以为她是默认,一脸不认同地看向陆林深:“后生仔,媳妇儿是要靠哄的,别当我们小诗身后没人,就敢随便欺负她,我们关家村这么多人,都能给小诗做主。”
陆林深不知何时站起来:“您说的对。”
他躬身握住罗汉起粗糙皲裂的手:“是我的问题。”
关越诗瞪大眼睛:“你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