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一,春社之日。赤乌国青州巨峰县行郊天大祀。
此次郊天大祀由和羲公主主持。
祭祀队伍自巨峰县衙启程,向西行四十里至西郊祭坛。
五名衙役执避恶车驱赶闲杂人员。郡兵或手持旗幡在前引领,或分列道路两侧及外围护卫。乐师率领乐工沿路演奏,舞师跟随其后。
再来便是载着祭祀所用玉帛与香料的车驾。青州三县的县尉与县丞一左一右步行跟随,三位县令与青州刺史坐素车,紧接着便是公主。
卫俊元以及其他护卫照常跟在公主素车左右。之后由牧人赶着献祭所用的三牲,另外两辆车上装的是祭祀所需的鼓舞。最后还跟着卫兵。
这一行用了几百人员,县衙之中也只留下两三吏卒。
现在是卯时末,祭祀时辰定在了未时初。
书兰和画梅与文硕真同乘一驾素车。
书兰从一旁的食盒中取出一碟花糕递给公主,“公主,吃点东西吧。自寅时起,你就没再喝过水吃过东西了。”
文硕真拿了一块花糕,没有立即放入口中,先问道:“昨夜祭坛可抓到了什么人?”
今早刚到县衙就有衙役同书兰说了,让她待公主不忙之时再告知,“是的,这次抓了个男子。祭坛已经打扫干净了,公主不必担心。”
文硕真听完将花糕放入口中,湿润的口感很好下咽,慢慢嚼着又散发出淡淡酒香,“这个花糕倒与之前吃的不同。”
这是那日去品香楼没有吃过的味道。
画梅:“这是品香楼老板新研制的,特意派人送来让公主先尝。虽然这几日每日都送来,但这还是公主第一次吃呢。”
文硕真看着手里的花糕,隐隐觉得不对,“每日都送吗?都是什么时辰送来?”
画梅仔细回想花糕送来的时间,“奴婢记得,自公主去醉春坊那日送来的,之后每日午时都会送。”
醉春坊,二月十四。
文硕真:“前几日的花糕都是什么样子可还记得?”
花糕是送给文硕真的,画梅与书兰并未尝过,那花糕模样也没有特别之处。
文硕真:“你们也尝尝吧。”
书兰和画梅自然也察觉到了异样。
花糕自二月十四第一次送到公主府,已经送足了七日。一切都在她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在悄悄进行着。
书兰:“这难道也是陈瑜的计划?”文硕真和画梅都没有否认。
书兰:“她这般费尽心思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是在求神仙显灵。’陈瑜这般说过。
文硕真思索后,问:“你们可知她请的是哪一路神?”
七献的前三献是在社庙之中,那里供奉的是社公社母。之前众人以为陈瑜求的是这两位。但因这花糕,文硕真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
此处的社庙供奉过几日花神。
陈瑜求的神,就是文硕真。
“她求的是公主。”书兰与画梅都猜出这个答案,倏的望向公主,神色带着紧张。
陈瑜最初的目的就是身为御史的文硕真,文硕真断言:“本宫被选为花神后,陈瑜一边在社庙中进献,一边将社庙中事与本宫联系起来,以此引起本宫注意。”
画梅道:“难道陈瑜做这些都是陈文舟指使的?”御史身份知道的人不多,而陈瑜似乎只有从陈文舟口中得知此事。
文硕真摇头否认,此事不是陈文舟指使陈瑜做的。陈瑜与陈文舟之间应是早就生了嫌隙,所以当日才会如此势不两立。
在文硕真陪审时,陈瑜说出冤屈引得陈文舟下定决心与金启攸撕破脸,再要求重审秦鸿文之事。
书兰:“可为何她还要送这花糕?”
只是社庙与祭坛的献祭便已经能够引起文硕真关注,为何还要将花糕送至柏芝院。或许陈瑜的目的不止那么简单。
画梅:“或许只是她是为了避免社庙的献祭失败,多一个保障呢?”
书兰:“两边献祭,一明一暗,其中都涉及公主。”
微风从车驾缝隙吹进车内,一旁的册子被吹动翻开。
公主看着眼前的书册,轻声念出:“愿以性命请恩,万望赐罚消害,还青州以清明。”
“这是陈瑜第一次献祭时写在纸上的内容。”画梅记得。
文硕真知晓那张写明时间的内容,仿照的是祭祀中的祝文[1]。在文硕真参加过的祭祀中,祝文都是列举政绩以求天佑。陈瑜所书祝文与之类似。在那祝文中,陈瑜表示愿意用性命换青州清明。
但另一张只写了‘祭祀起,青州灭’。
陈瑜同时进行着社庙和柏芝院的两场献祭,是否代表了那是两张祝文。可前后所求之事如此矛盾,应当不是。
后一张晦涩难懂,还要再想想。但能肯定,若是陈瑜有心要文硕真参悟花糕与第二张祝文内容,定然还做了其他事。
究竟是什么呢?
‘无论如何,都是难逃一死。’这是陈瑜在文硕真面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陈瑜觉得自己下场一定是死。可若是她不做这些事自然不会落个死的下场,她为何要这么说。
难道与那句‘祭祀起,青州灭’有关?
猛然,文硕真想到了金启攸的猜测。
因这六个字,金启攸猜测,此地生了反贼。
陈瑜那句难逃一死是想说,自己就算不这么做,也会是左军杀反贼时的刀下冤魂。
‘祭祀起,青州灭’不是陈瑜想求的事,而是她想要阻止的事。这才与陈瑜所书祝文中‘愿以性命请恩’一致。
如此便能说通了。
巨峰县内情如太一河的水,貌缓实急。陈瑜不能明说青州匪寇一事,但想阻止乡民作乱。因此借社庙与柏芝院设计一明一暗的献祭,是想让文硕真知晓暗处正在发生着自己不能明说的事情。
金启攸虽猜到这句话是说此地匪寇,却无法将其当作证据请兵剿匪。但陈瑜借由花糕让文硕真去参透确有其事,并且她还告诉了文硕真乡民计划的时间。
陈瑜是在赌文硕真会怎么做。
但文硕真直到现在才想明白,似乎已经没有更多选择。到底是继续前往祭坛完成祭祀,还是应该返回县衙阻止乡民?
……
幼时,文硕真听到各地生了匪寇,也是恨不得将他们赶尽杀绝。可自从文硕真做了这天人神使,对他们竟也生出了怜悯。
今日午时,他们就会行动。
文硕真必须立即决断。
文硕真对画梅和书兰说:“让他们停下,回县衙。审金启攸。”
书兰与画梅不知道公主想到了什么,对于公主的命令她们两人也是不解。
文硕真没有解释,对车外护卫大声命令道:“停下。”
卫俊元听到文硕真的喊声,挥手示意队伍停下,走到文硕真素车前询问:“公主,出了何事?”
书兰与画梅虽然不清楚公主想明白了什么,但是她们知道现在要做的是前往祭坛。
书兰摇头劝阻文硕真,“公主,祭祀吉时断不能错过。我们等祭祀结束再返程可好。”
画梅也抓住文硕真衣袖,摇头示意她不要做。
祭祀是在未时,等到那时候一切都晚了。
文硕真不听,继续道:“现在,立刻回巨峰县衙。”
卫俊元不解,“公主,可是出了什么差错?若是少了什么东西,派人回去取便是,不要误了祭祀吉时。”
“本宫说,立即回巨峰县衙。”文硕真再次呼喊。
这一次更多人听到了文硕真的声音,但都是一头雾水。
文硕真的命令众人不敢违抗。
下令返程时已经行进了十里地,待回到西城门已经是辰时正。
没有官兵巡视,百姓进出城门也不用排队搜查。城里的人明显比往常多了许多。
到了县衙,不等刺史与县令,文硕真径直去了大堂。书兰将御史令拿出摆在桌案上。
文硕真:“来人,带陈瑜等人上堂。”
刘永政与三位县令一时之间都不明白公主要做什么,只得小心询问,“公主,若是要审人,不如等祭祀结束之后再审。”
文硕真看了他们一眼,命人给他们搬来椅子后就不再多说。
等祭祀结束?到时只怕一切都晚了。
陈瑜三人并排跪下。
文硕真:“陈瑜,你之前说金启攸杀人纵火,横征暴敛与商户勾结这些事你可有证据?”
金启攸倏地起身,“公主,这女子全然信口胡说,不是已经审过了吗?”
文硕真见他起身,道:“金启攸你确实不该坐在这里。你到下面去。”
“公主……”金启攸还要说什么,但是猛然被打断。
文硕真:“卫将军,将他带过去。”
卫俊元听到一些对于金启攸是评价早就想将人抓来一问究竟。可他没有权利这么做。
现在文硕真要审金启攸,自然愿意听她吩咐:“请吧,金县令。”
孙蔚李昌海两人对视,都见对方眼中装满了疑惑。
刘永政端坐,看着下面受审的几人。
陈瑜:“御史大人,可是我求的神显灵了。”
其他人不懂陈瑜言语中的深意,对着陈瑜嗤笑。
文硕真懂,郑重道:“是。”
陈瑜长舒一口气后说道:“草民,岳川乡乡民,状告金启攸封山敛财,私增粮税,买卖税粮,还有不按征役文书支付乡民银钱。”
文硕真凌厉的眼神看向金启攸,“金启攸,她所说是否真实?”
金启攸:“这刁民信口胡诌,她所言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那我们就按照她说的,一项一项查明。”文硕真将目光投向陈瑜,“封山敛财,你可有证据?”
陈瑜旁边的男子说了话:“我就是证据。”
此人正是赵济。
赵济:“几日前我就是因进山寻药材被抓,抓我的就是衙役什长侯鑫。像我这样被抓来的,必须拿十两银子赎人,那大牢的囚卒都记着呢。”
文硕真:“青舒,你带着他去大牢认认是哪个囚卒。”
青舒带着赵济一路跑去大牢,却不见人。
今日祭祀,吏卒中身形好些的也跟着去了。
是哪个囚卒不重要,重要的是赵济所说的那个册子。青舒将刀架在看守大牢的囚卒脖子上,让他说册子在哪。
那囚卒胆小,没怎么吓唬就把东西拿了出来。
这册子上记录之人就有上百人,交了银子的都做了标记,那些交不起银子的许多都死在了牢里。
文硕真将册子拍在案上:“山民仰食于山。你封山的举动无异于断了山民生存之道。金启攸,这个你如何解释?”
金启攸说出准备好的话,“山民仰食于山是不错,可都是这些山民毫无节制,所以下官才会如此。”
“启禀御史大人,赤乌山极为凶险。山中猛兽众多,若是想打到一只猎物最少也需要三五壮汉。乡民是多想寻死才会频繁进入赤乌山。”陈瑜看向一旁的赵济继续说道:“像他这样半大的孩子,只能去赤乌山脚下。你们抓他时,可是连值钱的药材都没搜出来。”
文硕真:“金启攸,你这理由实在荒谬。”
金启攸还要再辩,却被堵住。
文硕真认了这条,立马又问:“私增粮税,你可有证据?”
陈瑜:“去年秋收后,金启攸以湖州水灾为由,将丁租由原来的两石变为三石,田租由每亩两升变为四升。”
文硕真:“可有证据。”
陈瑜:“岳川乡老幼妇孺皆可作证,岳川乡李老此时正在品香楼内,御史大人可派人去将他带来。”
这次派了云岚去。
李老年纪大,云岚特意命人将他背到了县衙。不只是李老,陈家村许多人都跟着一起去了。
“老朽见过各位大人。”李老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要行礼。
文硕真:“老者,你不用行礼。来人,看坐。”
衙役端来凳子。李老却不敢坐,“这不合适。”
陈瑜:“李老,御史大人让你坐你就坐吧。”
李老看着那孩子,见她虽跪着却比身边那位站着的大人身形清朗。那孩子自然比他更清楚现在的局面,不再推辞,李老缓缓坐下。
文硕真:“老者,你可知晓去年巨峰县的粮税是按多少征收的?”
李老自然感受到了狠厉的目光自旁边投来,但他这把年纪了怎会怕,“丁税三石,地税四升。”
皆如陈瑜所言。
文硕真将气拍砸在案上,怒道:“金启攸,那仓廪出入簿上仍旧是原来的粮税标准,多余的粮你弄到哪里去了?”
金启攸咬死不承认:“仓廪出入簿是陈文舟所书,他收了粮后运到了何处我也不知晓。”
“金县令说的是,”陈文舟步伐稳重走上前来,“仓廪出入簿是下官所书,但下官这里还有一份出入簿,请公主过目。”
金启攸增加粮税,陈文舟自然知晓。乡民交粮一并交到了粮仓,陈文舟每日都计算着送进去多少粮,第二日少了多少粮。
那仓廪出入簿是陈文舟在金启攸眼皮子底下写的。可每日进出消失的粮陈文舟也都记在心里,到了家后用自己的办法记下。
陈文舟将手中的纸递给公主后退到堂下。
文硕真怒然将纸放在桌上:“两千石的粮,你到底放到哪里去了?”
两千石,是一个四品官员一年的俸禄。
金启攸不开口,陈瑜却说:“御史大人,这些粮都被金启攸伙同商户马茂远高价卖到了湖州。”
“我运粮到湖州是遵圣旨救济灾民。”金启攸辩解道。
去年湖州水灾,确有旨让各地粮仓皆运粮至湖州。
陈瑜:“那马茂远负责售粮,御史大人将他带来一问便知。”
接连两个罪名,文硕真已然知晓陈瑜是有证据才敢说这些事。“立即捉拿马茂远。”不多怀疑,直接让人去拿马茂远。
“时间紧迫,御史大人将品香楼的黄伯圣黄老板一并带来吧。”陈瑜直接将这项罪状的证人说了。
黄伯圣刚才随李老一同来了,就等在县衙外。证人比犯人先到,公主让黄伯圣先说证据。
黄伯圣:“御史大人可知,巨峰县的水路也被金县令管控着?”
文硕真对此并不知情。
黄伯圣继续说道:“赤乌各州,有水路连通的地方多繁茂。但巨峰县的水路被金县令管控,商户无法利用水路与别处进行货物往来,极大限制了巨峰县的贸易。”这一番是在诉苦。
黄伯圣知道过犹不及,立马转回正题,“巨峰县内只有马茂远一个商户能使这条太一河。去年湖州水灾后,金县令要草民和另一些商户一同出银子造船。船造好后,我等却仍不能使用。金县令只说待今年再与各家分利。草民知道这利拿不到了,但还是想知晓那船到底是用来装什么东西。所以草民与佣保便在岸边蹲守了几日,发现那船运送的就是粮仓中的粮食。”
文硕真:“可是你亲眼所见?”
黄伯圣:“确为草民亲眼所见。”
金启攸一脚踢向黄伯圣,“我何时要了你们这些商户的银子?”
黄伯圣爬起来,“你没要,那马茂远自己可拿不出那么多银子造船。那些银子都是马茂远找我们要的,他说了要分利,可我们一分没得。”
在场的人都明白了。
金启攸要马茂远出钱造船运粮,但马茂远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只能找这些商户凑。黄伯圣这些人的银子打了水漂,就出来指认马茂远和金启攸。
公主:“青州运粮是由落斜州的左军士兵负责,用的船只也是湖州派来的船。为何你还要私自造船,那船上的粮到底运到了何处?”
天灾时节易出乱民,各州运送粮食自然也得派士兵护卫。青州送粮就是临州驻扎的左军负责。
马茂远被带来时,已是一幅用过刑的模样。
为了防止两人串供,马茂远在别处审了。不在明前,能用的手段自然就多了。
护卫将人扔在堂下,云岚回话:“回禀御史大人,此人已招供。那夜间运走的粮确由此人运至湖州高价贩出。”
金启攸此时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堂上。
陈瑜要告金启攸不按征役文书支付乡民银钱这一项,人证更是不少。桩桩件件,证据充足。金启攸早已难逃罪责。
还有一件。
陈瑜:“御史大人,还有我恩师秦鸿文盗窃一事。”
文硕真眼神有些闪烁,片刻后道,“那幅市井杂记并非毛氏所作。”
原来文硕真那日就已看出那幅画是假的。当时文硕真只想拖到祭祀结束便不再理会这件事,所以请鉴画之人这事也是糊弄陈瑜的。
金启攸知道文硕真没有去请人。可他已经到了这不田地,多拉一个人下水自是快活:“御史大人这时又不讲证据了。”
书兰:“毛氏原就是宫中的画师,公主是看着他的画长大的。那日那幅画,我一个女使都能看出是假的,何况是公主。”
“还不退下。”公主呵斥书兰。
书兰恭敬退到旁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