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右彥躺在床上,回想過今晚的種種,只覺得荒唐。
不可思議,他居然他問了片玉那麽多應該深埋在心裏的問題。
他不想否認自己很在意片玉和黎盈仄在一處,但僅僅是在意就夠了。
爲什麽今夜他要問出口?
明明知道沒結果的事,爲什麽要説出來折磨兩個人?
就如同從小他不受漆惟生青眼那樣。
他一樣介懷,但還是在心裏包裹住了那些質問。
“爲什麽要忽略我?”
“爲什麽不能對我,像對大哥二哥那樣?”
“爲什麽家裏所有人都可以打斷我的話,大哥二哥搶走我的玩具,爸爸都可以視而不見?”
……
他統統沒有問,也從來沒人過問他的想法。
直到那天,有一個腦袋光禿禿的道人造訪,在花園蹲下來問他:“你喜歡鶴望蘭?”
他點點頭。
他從小就被父親囑咐:要照顧好花園裏的鶴望蘭。
“鶴望蘭在你們家是養不好的,想要它長得好,得換個地方才行。”
從此,他就隨師父住到了九龍,一年之中大部分時間都在道觀中度過。
到了晚上,他就自己會到太子道上的這方小屋,自習學校裏的課業,準備參加結課考試。
白天聼經養花,晚上才翻開學校的書看看。
因此,他的學業總是在B或C之間徘徊,一直也沒有變好的跡象。
不過師父壓根不在意這些。
“憂從識字始。”
慧一禪師這樣告訴他。
“書是越念越衰的。”
有一次他看著自己墊底的成績單,偷偷在厨房哭,被師兄們發現之後,聽見師父這麽説。
他當時不明白師父爲什麽這麽説,等長大到明白了這句話的這一天,卻什麽都晚了。
師父委實懂得太多了。
連見他第一面時,就已經爲他取好了“掩度”的名字。
師父知道他忘不了父親對他的忽視,不止一次告訴他,學會放下所有的度量心。
可是如果他放得下,又何須掩蓋什麽呢?
漆右彥不知師父是否已經看透了他的未來。
會一步一步陷進漩渦的未來。
這一夜,他躺在床上輾轉未眠,片玉的話敲打著他。
他現在看起來就是漆家的後輩,居住在太子道的舊屋苑裏,説起來都有些不可置信。
這裏是掩度的居所。
那個被師父和師兄弟們關懷照顧著的掩度。
并不屬於漆右彥。
但是他卻把片玉帶來了。
中環酒店?西九的高層套房?或是深水埗的別墅?
他明明有那麽多的選擇。
但偏偏鬼使神差地,他就要驅車來這麽遠的采頤花園,一幢連外立面重裝過好幾次的舊屋。
難道在自己心裏,他還是掩度嗎?
可師父早就與他斷了師徒關係。
師父……
漆右彥的腦海浮現了好多師父的樣子。
師父教他訓詁的樣子,教他養花的樣子,教他玩雀魂的樣子……
他現在是不是很令師傅失望呢?
漆右彥還不及想,就被片玉的叩門聲給叫回了思緒。
“我今晚不能住在這兒,你把門反鎖了,我打不開,”片玉已經換上了剛剛烘乾的蕾絲上衣和迷你裙,“你放我出去,我就把你筆記本復原,怎麽樣?”
漆右彥覺得不怎麽樣。
片玉想住在哪兒是她的自由,他不想干涉。
但是他討厭別人要挾。
“怎麽?這裏的門鎖比斯賓塞的要難很多嗎?但是,你不是一向愛專研嗎?片物理學家?”
漆右彥説完關上了門,剩片玉一個人在門外恨得牙癢癢。
片玉其實是最不願意低聲下氣央求人的。
但是漆右彥加的門鎖,的確是個加密過很多層的硬茬。
她是學過一點編程的皮毛,但是又沒有設計過門鎖,怎麽知道現在的門鎖已經發展成了現在這樣。
念及門鎖,片玉忍不住想到老煙槍給她的那把生了鎖的鑰匙。
繼而她想起老煙槍從日本買的那盒酢橘。
突然有些反胃。
但是肚子空空——柚子拉麵根本沒吃幾口就被漆右彥拉走了——只是溢了點眼淚出來。
老煙槍在州立大學幹些什麽呢?
還能繼續理論物理的研究嗎?
要是被學院分配到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課題組怎麽辦?
如果學生都是一些濫竽充數之流呢?
她會不會想起自己和紀伯倫?
這些念頭只是在片玉腦中一閃而過,馬上就被她强烈的好勝心衝散。
漆右彥不讓她出去。
她就讓他見識見識她的厲害。
不然真以爲她是好欺負的了!
居然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把她載到九龍來!
真是沒禮貌。
片玉對著要輸入六位密碼的門鎖犯愁。
她剛剛已經有邏輯地變換排列組合地,輸了好幾次“970831”,但是統統顯示錯誤。
極有可能,漆右彥沒有取這串數字當作密碼。
肯定是其他數字。
她在漆艿愚基金會上找到了漆右彥的介紹,上面寫著:“漆右彥,出生於1995年1月”。
於是片玉把1月的所有日期都試了一邊,還是全無所獲。
片玉仇視地看著漆右彥所在的主臥,懷疑他向基金會瞎填了一個生日上報。
既不是他母親去世的那天,也不是自己的生日。
漆右彥還會取一串什麽數字呢?
片玉無奈又惱火,她想不到自己非凡的腦袋,有一天需要用來破解門鎖。
説出去都會笑死物理大樓的同門!
但是她的腦子靈活又誠然如此。
她立馬想到,自己如果不能從内打開,那不妨叫人從外打開。
誰會深夜敲響鄰居的門呢?
片玉很快得出結論,火情最好不過。
但她靈敏地發現漆右彥家裏一処非常礙眼的裝飾:用一整面魚缸打造的電視墻。
理論上,家裏出現火情,魚缸的進水管是個會被立刻想起的部分。
但是片玉找了半天,不僅沒在魚缸周圍找到進出水管,連輸氧管的影子也沒翻到。
她看著魚缸裏游動的小魚,發覺出古怪。
繼而拉下電閘,再用客臥太陽能小臺燈冲著魚缸照去,果然看到了是空空如也的兩層玻璃。
所謂的魚缸,都是全屋通電后投影出來的虛擬景觀。
爲什麽漆右彥大費周章地要在這間舊房子裏弄一個投影設置?
片玉好奇起來,忍不住直接手拆了漆右彥的“魚缸”。
本來剛剛在光綫下,她就已經發現:不論是水草還是魚類,右上角有一片區域,始終被遮擋住。
不是過去一條魚,還是水草晃動,都剛剛好覆蓋住那個地方。
所以,這應該就是漆右彥欲蓋彌彰想要瞞天過海的東西。
打開玻璃的開關在電視機後面,有一個可供擡起的手柄。
可是“魚缸”的玻璃足足有一掌厚,片玉本想輕手輕脚地潛進去,把東西拿出來。
沒想到光是擡起來,讓自己鉆進去,她就出了一身汗。
等要放下玻璃的時候,實在是沒了力氣,只能飛速抽回手,“咣”的一聲讓玻璃落了地。
這一聲理所當然地驚來了漆右彥。
片玉爲了驗證自己的猜想,在黑暗裏也要極力朝右上角摸索。
同她料想的一樣,右上角処有個凸起的底座,上面放著一個信封,她立馬就把信封收入囊中。
在太陽能臺燈微弱的燈光下,片玉看完了整封信——因爲是全英文——發現這壓根是封無關緊要的信。
這封叫“黛安·索倫森”的人寫給“容息”的信,信裏絮絮叨叨寫了很多,不過片玉關注到了較爲重要的兩點。
第一,漆右彥的生日是1.27.1995,看來他沒有騙基金會。
第二,漆右彥最愛吃的菜是滑蛋蝦仁,非常初級的一道菜。
片玉不知道這樣毫無秘密可信的一封信,何至於被漆右彥用投影藏起來。
簡直是小題大做。
漆右彥聯通電閘,打開客廳的頂燈,就看到片玉蜷縮在浴缸裏,身邊被“支離破碎”的魚還有水草圍繞。
“別開燈!”
片玉捂住自己的眼睛,通電後,魚缸内的投影都射向了她,四面八方的燈光照得她眼睛睜不開。
“漆右彥!關燈!”
漆右彥沒想到片玉居然看出了全息投影的魚缸,還鑽了進去。
他雙眼緊緊地盯著片玉手上拆開的信,感覺有些至聖之物被褻瀆了,心内痛苦至極。
片玉看著漆右彥過來托起玻璃,自己趕緊拿著臺燈俯身溜了出去。
“你這什麽癖好?魚缸藏信?有點腦子的人,一下就看出你的信藏在哪兒了,我建議你以後有想藏的東西,就放在枕頭下面好了,反正都會被人一眼看出來。”
漆右彥沒心情說任何廢話。
“把信給我。”
片玉發掘這封心還真是漆右彥的七寸,當然要不依不饒。
“那你開門讓我走。”
漆右彥只看著那封信,語氣冰冷,像是片玉犯了什麽滔天罪行似的。
“密碼是070174,把信給我。”
片玉去門鎖上一試,居然真的開了門。
頓時,她感覺手上這封信沉甸甸的,反正看起來,漆右彥相當樂意爲了這封信賣命。
“容息是誰?還有黛安·索倫森,她連你的生日都知道。”
片玉繼續問。
但是漆右彥不再回答。
片玉搖了搖手上的信,催促漆右彥回答。
漆右彥從不向外人道自己的身世,連費馬都不曾。
如今就算想像片玉解釋,也不知從何説起。
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把信箋收回信封,再揣進毛衣的口袋裏,揚長而去。
“那就等你願意説了,再來找我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