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聖誕節注定沒有雪。
與秋代聚完餐后,片玉從陋室書局走回薄扶林道,甚至都不覺有什麽寒意。
這居然是臨近聖誕節前的日子。
片玉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這樣不適應沒有下雪的冬天。
就像不適應沒有紀伯倫偷玩游戲的實驗室,老煙槍污糟的烟灰缸,還有馬蒂亞烏教授老派的聖誕賀卡。
可這樣的新原,聖誕節卻放假。
或許是和自己一樣忍受不了新原的節日氣候,漆明頤興衝衝地告訴片玉:她馬上要去北京跨年,在元旦前一周走。
片玉沒有去過北京,但在印象裏,北京的緯度高,像是個會下雪的地方。
漆明頤說她是和家人同去。
片玉立馬就想到了漆惟生,那位“Father”。
“所有人都去嗎?”
漆明頤知道片玉想問誰。
“三哥不去,他說手頭上有事忙不過來,而且還説自己有懷孕的未婚妻要照顧。”她刻意把最後一話拖得很長,生怕片玉不知道三哥多重視她。
片玉并不關心漆右彥的事。
“漆伯父也去嗎?”
漆明頤奇怪片玉打聽爸爸的事。
“當然了,每年都是爸爸帶著全家人去度假的。”
片玉了然,漆惟生還是向往常一樣過得肆意,就算把物理大樓攪弄了個天翻地覆,也壓根不算什麽。
住在李蘢枚家多日,在片玉有意無意地旁敲側擊下,她終於弄清漆家現在的局勢。
家裏除了説一不二的漆惟生之外,掌權的是兩股對抗勢力。
一派是漆肅襄和他的親妹妹;
另一派是二太太。
暫時來看,二太太因爲娘家實力强勁,略勝一籌。
其他的人完全説不上話。
“自從二公子和卞家三小姐結婚後,聽説二太太在家裏更得勢了。”
李蘢枚整理著花瓶裏的蝴蝶蘭,片玉在一旁幫她切著土豆。
“原先還有人説,原來漆家是想要卞家三小姐嫁給三少爺的,但不知怎的,還是嫁給了二公子。”
片玉覺得李蘢枚説的“二公子”應該是指漆昇葵,但是她不知道這個“卞家三小姐”是誰。
大差不差,應該是位和利氾樽一樣,出身大族的名門小姐。
漆右彥的命運左右不過和這些相似的人結婚。
沒有卞小姐,就有利小姐。
她洗净手,撫了撫李蘢枚打理好的蝴蝶蘭,裝作漫不經心地岔開話題。
“現在有鶴望蘭嗎?枚姨?”
李蘢枚點頭。
“有,冬季正是鶴望蘭的花期,”李蘢枚想起了淺水灣花園裏的鶴望蘭,“漆府也種了一些鶴望蘭,不過聼駱伯説起,那是三少爺出生之後才種的。”
早餐時間,片玉替李蘢枚在餐桌上鋪上杯墊。
“那些鶴望蘭,是漆右彥的母親親手種的。”
這麽多天,李蘢枚第一次聼片玉提起三少爺,又想起三少爺幼年喪母,不由得有點心酸,聲音也哽咽起來。
“片玉,二十年前,我從檳城搬到長島的時候,你還沒有這桌子高,轉眼,你都要儅母親了。”
片玉走過去攬著李蘢枚的肩,慢慢摩挲著。
“枚姨,我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
李蘢枚抹了把眼淚,哀傷地看著片玉。
“不就是來了趟新原,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怎麽會……”
那天片玉寫完了數獨表,就把它扔進了垃圾桶。
但是老煙槍指向的那句話,卻日日在她腦海裏回想。
她不知道老煙槍爲什麽要告訴她,所有的幕後黑手就是漆惟生。
她只知道,她一定要讓漆惟生還馬蒂亞烏教授一個清白。
她非這麽做不可。
不然回到紐約,也是無濟於事。
她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早上同李蘢枚用過早餐,她和秋代約好了去西貢碼頭看海。
坐到調景嶺站的時候,她突然收到秋代的電話,說自己突然接到通知,要給雇主加練三個鐘頭的古琴課,來不了西貢墟了。
片玉雖然很想和秋代在海邊走走,但也只能作罷。
秋代近來在給一位好萊塢明星上琴課,報酬很不錯,只是上課時間不穩定,只能依著明星有空的時候來。
片玉本可以按原路折返回去,但是卻看到了港鐵圖上的黃大仙站,於是換成觀塘綫,在黃大仙站落車。
片玉慧一禪師的禪院就在黃大仙廟附近,她想找慧一禪師聊聊。
她來到禪院門口,不過才十點,但因在休息日,人還是絡繹不絕。
不少人是爲了聼慧一禪師講經來的。
隔著重重人墻,片玉什麽也聽不到,也什麽都看不到,足足等了兩個鐘頭,才見密集的人群四散開。
有位穿著道袍的青年人慾合上講經処的殿門,片玉得以有機會上前一問。
“請問我可以見見慧一禪師嗎?我叫片玉。我們認識。”
那人打量了她一眼,搖了搖頭,“師父不見客。”
“我不是客,我之前見過慧一禪師,煩請通傳一聲。”
青年道人見片玉如此執拗,便進屋稟告了師父,然後片玉得到了同樣的答復。
“師父不見客。”
片玉氣餒地道了聲謝,正要偃旗息鼓地班師囘朝,卻看見一個天鵝一樣精緻的女人朝她走了過來。
她駐足在這個漂亮女人身上許久,直到聼青年道人與女人說:“卞道長,師父有請。”
片玉看著她走進講經処,目瞪口呆。
好一個“不見客”。
她還想與青年道人理論個好歹,但對方請進貴客后,就一并進了講經処,快手帶上門,生怕她像陣風似的跟進來。
其實片玉今天來找慧一禪師,是想向他懺悔的。
過去,她對漆右彥有諸多不滿與怨懟,也做過衝動的事就爲了惹漆右彥生氣;
但是她現在不想要再這樣幼稚下去了。
她和漆右彥的事,説破了天,也就是男男女女之間的摩擦。
可是馬蒂亞烏教授的事,干係著整個物理大樓,甚至是整個物理學界。
如果漆惟生揮揮手,就可以“彈劾”這樣一位卓越的理論物理學家,她不敢想以後的物理學界會變成什麽樣子。
多少莘莘學子的學術殿堂?
又是她們奮鬥了多少個日夜才考取的頂尖象牙塔?
在漆惟生手裏,都變成了權術的工具。
這不應該。
在回家的路上,片玉失魂落魄地想著,乃至於不知不覺走到了荷里活道。
望著佇立的警政大樓,片玉好像走進去,問問警察自己該怎麽做。
“片小姐?”
身邊傳來一道緩慢而疑惑的聲音。
片玉聞聲看去,發現不遠處喚她的正是當時在伊薩卡碰見的鈕鈐鋌。
“鈕?!”
片玉驚喜地同他打招呼。
兩人寒暄一陣,片玉得知鈕鈐鋌的工作順利,心裏放心了不少。
鈕鈐鋌提議到附近的Pub坐一坐,片玉欣然同意。
“同樣是基金會,我的工作可比你難纏多了。”
片玉向鈕鈐鋌到起了苦水,自從那天她拒絕為同事做PPT后,晚會的對接工作一天麻煩過一天。
“可惡的裙帶關係,”鈕鈐鋌有些感同身受,“但是你真是很有原則,要是我,可能會拉不下臉拒絕,我太害怕搞砸一段關係。”
片玉是個快刀斬亂麻的性子。
“但是答應這種人,無疑是在縱容她行凶,往後她可以把自己的工作扔給所有人,自己落得一身清閑。”
片玉才不想加重惡性循環。
鈕鈐鋌點點頭。
“所以你很難得。”
片玉搖搖頭。
“所以我不順利。”
片玉知道沒人忽略得了自己聖誕老人一樣的肚子,儅被鈕鈐鋌詢問起來的時候,猶豫了一會兒,但還是不想騙他。
“我與名義上的丈夫分居,和孩子的生父來往頻繁,甚至我們還工作在一起,但是我只想要單獨撫養它們,儘管很多人不贊成。”
鈕鈐鋌皺了皺眉,連安慰都不知從何説起。
“我很抱歉聼你這麽説,如果我能幫上什麽忙的話,我很樂意效勞。”
片玉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也不想讓鈕鈐鋌爲自己憂心,於是説起賽馬的事來。
“什麽時候去你那看場比賽?你肯定知道下注哪匹馬容易贏。這算内幕消息嗎?”
鈕鈐鋌笑了一聲,表示很歡迎片玉來看賽馬。
“當然不,有時候我買的馬連閘門都不願意出,沒人能猜到馬的心情是什麽樣的,或許它們也一樣不願意‘返工’。”
片玉被他鈕鈐鋌最後的白話逗樂了,看來他在新原適應得很不錯。
“白話你都識啲講?”
片玉用廣東話問他。
鈕鈐鋌擠了擠鼻子,“一少少?”
兩人聊得很開心,從廣東話聊到聖誕節,直到鈕鈐鋌說中午與人有約,片玉主動與他交換了Whatsapp,約好下次一起去看馬賽。
片玉面前的氣泡水已經見了底,侍應生過來問她要不要繼續點酒,她擺了擺手。
鈕鈐鋌走了之後,她不準備在Pub多呆。
但是在一次嘗試起身,卻又滑坐回座位之後,片玉心有餘悸。
現在她的體重不比原來,細高跟鞋承受的壓力不均的話,摔倒簡直就是家常便飯。
於是片玉決定再坐一會,免得真的當衆摔跤,貽笑大方。
她百無聊賴地看著昏暗燈光下的薄荷葉,漂浮在玻璃杯底,看不出一點兒綠色。
這家Pub不止可以喝酒,還有午晚市的餐食提供。
片玉聽著前桌的男人點了一份奶油白蘑菇意面,聲音很像比諾什,但是在無主燈設計的Pub裏,照明全靠桌上的蠟燭,她也看不清到底是不是比諾什。
男人對面的女人就更看不清面孔了,但是説的話倒是一清二楚。
“琉球烧酎,謝謝。”
片玉聽了沒什麽感覺,相比起清酒烧酎,她寧願喝一些烈酒,儘管她壓根對酒沒一點兒興趣。
“爲什麽我一直聯係不上漆右彥?他忙到一通電話也不接不了?反而你得空在灣仔閑逛。”
片玉一聽女人説起漆右彥,不由得竪起了耳朵。
“我也聯係不上他,鬼知道他在忙些什麽?他這個人忙起來就是誰都聯係不上,你第一天認識他?”
男人答得支支吾吾,片玉都聼得出來肯定是謊話。
“比諾什,我有重要的事要找漆右彥,耽誤不得,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原來真的是比諾什,片玉得意自己猜得沒錯,不過轉念一想,自周四開始,基金會的早會上就不見漆右彥的人影了。
現在都周天了。
或許漆右彥出差了,片玉想。
“行吧,他在休息,所以可能沒看到消息。”
比諾什終於被逼出實話。
“休息?年末休息?你不會覺得你説什麽我都照單全收吧。”
女人硬是要像竹筒倒豆子那樣,讓比諾什把實話全部説出來。
片玉在一旁也聽著津津有味,她挺好奇這又是哪位大家閨秀,又對著漆右彥的下落追問不停。
“卞穗延,能不能別逼我了,我要是能説,爲什麽不直接告訴你呢?”
比諾什聲音滿是委屈。
“漆右彥到底怎麽了?還需要封鎖消息?”女人質問道。
片玉在心裏點頭,還封鎖消息,估計不是什麽好事,説不定又在哪所酒店,和壓根不認識的人上床了。
“那我告訴你,你不能說是從我這裏知道的。你保證。”
比諾什壓低聲音,片玉恨不得把耳朵貼過去。
“他病了,在東華醫院的住院部,不想讓別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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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右彥從周二開始感受到體溫不穩定,他沒有特別在意。
直到周三晚上開始高燒,連續三天。
他感覺免疫系統已經和風邪打得不分敵我,連他這具身體是否受得了都棄之腦後。
因此他不得不向基金會告假,乖乖去醫院看診,被確診為風寒感冒。
醫生認爲是他晝夜顛倒,過度工作導致的免疫力低下,這才讓風寒有機可乘。
“漆生,你需要好好休息。最好給自己放個假。”
漆右彥表面上答應,但等醫生一走,他還是照舊拿起筆記本回復郵件。
護士每每發現他不肯好好休息,勸阻他也無解,就只能悄悄給主任打小報告。
“那他得在醫院多住一陣子了。”
主任眼皮都不抬,非常篤定地下結論。
果不其然,入院不遵醫囑的果報就是:當天夜裏漆右彥又開始高燒,儘管及時給藥過,但高燒也持續到了凌晨。
他生病的消息,只有比諾什知道。
但他希望比諾什替他保密,費馬那邊,基金會那邊,反正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比諾什乖乖照做了,然後發現漆右彥不工作的日子,自己的生活輕鬆不已。
反正感冒也不是什麽大病,他乾脆沒心沒肺地在港島花天酒地。
直到周天好死不死,在Pub碰見了卞穗延。
在卞穗延的威壓下,他不得不全交代了。
這下,他回到漆右彥病房的時候,就變得相當心虛。
漆右彥住院的這幾天,不光是教授們對這位理事噓寒問暖,科室内的護士們也對他相當殷勤。
光是每日的質素測量,都需要護士們擠破頭去爭搶機會。
比諾什敲開漆右彥病房的時候,就看著護士正在爲他檢測血氧。
“漆生,今天您的感覺怎麽樣?是否有哪裏不適?您的胃口和心情還好嗎?”
護士把血氧儀放進荷包,害羞地盯著漆右彥發問。
“身體還是有些脫力,四肢仍舊酸痛,胃口和心情都沒有什麽變化。”
漆右彥感覺自己全身的力氣就像被人抽走了那樣。
“了解,我會報告給主任的,”護士頓了頓,看著不遠處茶幾上放著的百合花,“不過,像今天一樣,如果再有朋友來探望您的話,或許您不會感到那麽無聊。”
漆理事入院這麽久,從來沒有人探望過他,但是今天出現了一位戴著墨鏡的女人,帶著百合花進入了漆理事的病房。
因此科室裏都炸開了鍋,不少人都認爲來人肯定是漆理事的女朋友。
“謝謝你今天幫我監測身體,我會考慮你的建議的。”
護士被漆右彥的道謝説得紅了臉,眼睛看了好久的地板才敢重新看向他。
“這都是我該做的,我能冒犯地過問您一句嗎?今天來探望您的女士,是您的女朋友嗎?”
“不是。”
漆右彥的話讓護士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比諾什看著面前的百合,覺得卞穗延的腿夠快的,這才距離自己告訴她漆右彥在東華有多久,她就已經來找過人了?
兵貴神速啊。
等護士走出了病房,比諾什拿出一隻百合在手中把玩,滿臉的不可置信。
“卞穗延送的?”
漆右彥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你告訴她我在東華了?”
下意識地,比諾什搖頭,“沒有啊,我猜的,我什麽也沒説。”
可惜比諾什的表情出賣了他,漆右彥光瞟一眼就知道,這小子對卞穗延什麽都交代了。
“利氾樽來過了,你走的時候,把這些百合拿走吧。”
比諾什覺得自己簡直冤枉死了。
“我壓根就沒見過利氾樽!這次絕對不是我透的密!”
漆右彥對比諾什這種藏不住一點心思的人,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他只是陳述事實,比諾什就能全部交底。
比諾什要真是銀行街的人,早就不知道被那些滿腦子都是算計的人弄死多少囘了。
“既然是利氾樽,那你乾脆就説是你女朋友唄。”
比諾什瞥了眼門外,每天圍著漆右彥這間病房打轉的護士可太多了,不知道的還以爲漆右彥是什麽重症患者。
“不然每天來你病房的護士也太多了,什麽血壓、體溫、脈搏……”比諾什的嫉妒已經抑制不住,“一天需要監測那麽多次嗎?有時候你要知道拒絕,拒絕!”
漆右彥被昨晚的高熱折騰得夠嗆,覺得比諾什真是站著説話不腰疼。
“你似乎很想得風寒?”
如果得風寒可以讓這麽多護士照顧的話,爲什麽不呢?比諾什心裏想。
“那你什麽時候出院?卞穗延肯定會來找你,然後那些小護士又會問:‘漆理事,這位是不是你女朋友?’哼,聽到這麽問,心裏樂開花了吧,自己這麽搶手。”
漆右彥看了眼墻上的時鐘,還有一個鐘就是教授查房的時間了,他起身了下床。
“她不會來了。本來我沒意識到我有多搶手,但是被你這麽一説,覺得也不錯。”
漆右彥隨口揶揄比諾什,很想打開筆記本看看郵件,但又記起醫生的囑咐。
“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你看上哪個小護士了,那個身材很好的?還是長得像Megan Fox的那個?”
比諾什眯起眼睛,一副看穿了漆右彥的樣子。
比諾什一心一意等著漆右彥的回復,卻聽著病房的門被敲響。
走進來的人,是讓他驚掉下巴的漆惟生。
“漆……漆生!?”
漆惟生怎麽會來東華,還意外走到了漆右彥的病房,比諾什從沒見過漆惟生和漆右彥見面的樣子。
以往他都是在新聞臺上看到這位大人物的身影。
漆右彥一直站在窗邊遠眺風景,聽見比諾什大驚小怪的聲音,緩緩回過頭來,看見了本不應出現在這裏的漆惟生。
“父親。”
他下意識叫了一聲,還是有些訝異自己看到的一切。
肯定是基金會或者利家出事了,他下一秒就做了判斷。
不然漆惟生不會來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