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諾什看到活的漆惟生,眼睛就長在了他身上。
漆惟生長得很高,至少有6英呎,是張純正的亞洲面孔。
他的五官單拎出來,都不算太出挑,額高腮方,但就是有股子不怒自威的味道。
比諾什不知道,中國人管這種面相叫“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有福的人就長這樣。
“你就是和漆右彥一起從紐約回來的墨西哥人?”
漆惟生的音色厚重,講起話來很有腔調,普普通通的一句話,也像是在立法會上決議投票前的演講。
比諾什在心裏歡呼,對,就是這個聲音,和電視上一模一樣!
“是,我是,是我,”比諾什激動地語無倫次,居然還説起了蹩脚的廣東話,“我系漆右彥嘅Friend,估不到漆生識得我?”
漆惟生走到比諾什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幫過漆右彥,在我這兒都是功勞,不過不知道你介不介意讓我們父子單獨一叙?”
比諾什不敢相信漆惟生居然主動搭手,這可是在新原能遮天蔽日的一隻手。
他瞬間被巨大的滿足感溢滿全身。
“梗係得!你哋傾偈。”
比諾什戀戀不忘地走出了病房,心裏已經盤算好了今晚要怎麽吹噓漆惟生和自己的這次接觸。
漆右彥在腦袋裏演算了各種基金會和利家出意外的可能。
財稅問題被最先排除在外。
二哥管理的新原慈利銀行,在這個問題上栽了跟頭,因此他已經引以爲戒,平時對財務部盯得很緊。
目前基金會運作的項目,風險性都不高,何況他前不久拒絕了淡馬錫的注資,這導致跟風的資本市場更加不看好基金會。
或許不是基金會的問題。
會是利家嗎?
作爲漆艿愚基金會的會長,漆右彥可以以專業地商業視野去分析利隆山基金會的運營情況。
但如果是他個人,他不願趟利家這淌渾水。
利薦文和他那些烏合之衆,每次來新原,都是琢磨怎麽拉幫結派,他們就像以腐尸爲生的豺狼一樣,只能相互倚靠,一同嚎叫壯大聲浪,才看不出自己的膽小。
漆右彥總覺得,有一天等他的那些孱弱的黨羽作猢猻散,利薦文就會不得不露出他不堪一擊的本質。
在漆惟生的印象裏,上一次漆右彥生病,還是三歲的時候。
那個時候寧紅紉剛為人母,上一周還為自己的女兒患上水痘而着急不已。
等漆右彥在房間裏高燒得不省人事的時候,卻可以足足等自己在公司加完班,屋内衆人都已睡下的深夜,語氣平淡地問他要不要請醫生。
那一刻,漆惟生就生了讓慧一把漆右彥接走的念頭。
在弱肉强食的漆府,漆右彥落不着什麽好。
漆右彥穿著一身病號服,但是漆惟生打扮妥帖。
漆惟生穿得不如平日裏那樣嚴肅,敞開的飛行員夾克露出一條隨性打結的窄領帶。
比諾什走後,他就坐在了沙發上,翹起二郎腿,炭色西褲下是一雙摩卡色的德比鞋。
光是坐著,氣場卻比自己站著都高。
漆右彥覺得彆扭,他壓根沒有在這麽狼狽的情況下面見過漆惟生。
現在哪怕是讓他套上一身三宅一生的西服也行,他的不適感都不會這麽强。
病房裏沒有可以待客的東西,漆右彥只能給漆惟生倒了杯白水。
“退燒了嗎?”
漆惟生拿起漆右彥放在茶几上的紙杯,語氣平靜,聼不出什麽情緒來。
父親肯定不是單指的風寒,漆右彥想,父親一貫是話中有話。
難不成父親是説自己離開淺水灣的事,是頭腦不清?
那爲什麽硬要今天來説?
漆惟生決定裝傻。
“現在退燒了。”
漆右彥舔了舔嘴唇,下唇的傷處已經結了痂,但是身體正病著,一時半會兒也恢復不了很快。
“現在也算吃上了勤奮的苦,做事就是這樣,你越想它快,它越是快不了,還不如放手讓它去。”
漆惟生氣定神閑地背靠沙發,將視綫從漆右彥身邊挪到窗外。
“‘不逼自己一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能耐’,這話不知道是哪個冚家鏟説的,害了不少人。”
“其實人命有几貴重,全由後人評説。逼死人事小,逼得人不死不活,才真是撲街。”
漆惟生放下紙杯,緩緩轉頭。
“醫院的衆生相你見識過了,想必覺得可憐可怕,我何嘗不是?”
漆右彥以爲漆惟生還是向往常一樣教訓自己,沒想到他會把話題引到他自己身上。
“所以我不再逼你,利氾樽也好,片玉也好,你愛娶誰,不娶誰,我不插手。”
漆右彥意外地擡眼看著漆惟生,父親居然肯放過自己?
“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我沒必要重蹈你們院長的覆轍,你小子也是夠膽,連他都敢請過來儅院長。”
希沙慕廷刹院長?
漆右彥從未聽説希沙慕廷刹有過什麽手術事故,他的履歷很漂亮,過去一直在皮提耶-薩爾佩特里醫院任副院長。
“這些也都是閑篇,你的抱負比我大,主意比你大哥、二哥都正,我現在拿你還有辦法嗎?”
漆右彥在心裏苦笑,現在父親爲了挖苦他,居然連大哥二哥都捨得搭上嗎?
“如果您覺得我在基金會有哪処不是,請您直説。”
漆惟生聼出來漆右彥不想與他聊工作之外的事,覺得這渾小子的脾氣真是倔。
這烈性子隨誰呢?
黛安,漆惟生想,是你啊,黛安。
“翡翠臺跨年的晚會是你承辦的吧,聽説利薦文在出席之列?你那麽駁利家的面子,他利薦文還肯腆著臉來,真有利家風采。”
漆惟生輕蔑地一笑,充斥著對利家作風的鄙夷與輕視。
一時間,漆右彥也拿不準父親對利家的態度了。
“你以爲我看不起他?”漆惟生看著漆右彥,眼神變得鋒利,“我反而佩服!如果明頤爲了一個男人,求著你去看人眼色、陪人笑臉,你不一定能做到利薦文這樣。”
“利薦文沒了他們家那個賽馬會,他什麽都不是,但是對待利氾樽,他沒得説!”
“都説我漆惟生的家族是銅墻鐵壁,我看不見得!是銅是鐵都有生鏽的那一天,早來晚來罷了。”
漆右彥無言以對,在費馬與明頤之間,他的確偏心費馬太多。
明頤有怨,也是應該的。
“找機會,我會和明頤好好談談。”
漆惟生聼漆右彥低垂著眼,一字一句地説。
“你和明頤之間的事,你們自己解決。”漆惟生看了眼茶几上的百合,“這花不如駱伯養得好,看了只覺得可惜。”
漆惟生起身,直接朝門口走去,最後落下一句話。
“駱伯把手藝獨傳給你了,這一去北京,沒個幫手,整個花園夠他老人家忙的。”
漆惟生的言外之意很好懂,是以照料花園的名義,叫漆右彥回家。
漆右彥有些恍然。
父親,居然還能容許他回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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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的早會上,漆右彥依舊缺席。
片玉尋思漆右彥的身體未免也太差了。
那天她在Pub聽到比諾什説他在東華醫院后,就去花市買了鮮切的鶴望蘭,準備去探望他。
沒想到一出電梯門,她就看到了利氾樽的身影。
片玉怕利氾樽死纏爛打,於是“緊急避險”到了院長辦公室。
塞爾馬告訴她,漆右彥是風寒感冒。
但是細數一下,漆會長可是因爲這個感冒缺席基金會的日常工作三天了。
真是少爺身子,片玉感嘆。
慈善晚會策劃小組的但組長是個行事利落的女人,她給組裏所有人下了死命令。
“明天的周會前,一定要確定出席晚會的嘉賓名單。”
周二的周會是年前唯二的例會了,一開就是一下午,會公佈基金會的重大決策和明年的財務預算。
反正是讓主管們都不得不認真對待的例會。
“明天的周會,會長會到場嗎?”
片玉聽見一個實習生問,在心裏回答她:“漆少爺怎麽着也得休息個一年半載的,且等著吧。”
但組長給了這個實習生一記眼刀。
“會長到場是否,我負責的晚會都不能出錯,想點你該想的!”
但組長的工作態度很受片玉欣賞,只是她負責溝通的嘉賓,并不那麽好對付。
她對著名單中一位叫做“虞啓軍”的老闆犯愁。
這位從北京來的大老闆,定好了下午三點在基金會見面,現在已經爽約了一個多鐘頭。
片玉的不滿全部寫在了臉上,去茶水間倒水的時候也凍著一張臉。
先前向她“好言相勸”的低馬尾實習生潛了過來,怯生生地推了推眼鏡,還是環視了一圈四周,確保了自身安全才開口。
“你別等虞啓軍,虞董事長了,你上次得罪了Sherry,這個虞董事長是個燙手山芋,所以Sherry才故意讓但組長分配給你的。”
片玉看了一眼她胸前的工牌,上面的名字叫“鈡淙雯”。
"Who's Sherry?"
片玉灌下一口冰水。
“就是上次讓你替她做PPT,但是你不肯的那位同事。她現在盯上你了,什麽難事都要推給你,不過但組長人很好,你就説這個虞董事長你懂不定,讓她別讓你擔著這個擔子,要不然明天的例會,你不好交差。”
鈡淙雯一臉擔心地說。
片玉對鈡淙雯有印象,她和自己同在但組長組裏,只是負責的事務不同。
“你未免對我的工作有些指手畫脚了吧?一口一個Sherry,你們交情不淺吧,現在又玩哪一齣?挑唆我撂挑子?”
片玉一向憑藉能力識人,既然她對鈡淙雯沒什麽記憶點,説明此人工作水平一般。
沒有做出什麽建樹的人憑什麽認定她就搞不定虞啓軍?
瞧不起誰呢?
鈡淙雯沒想到片玉會這樣咄咄逼人。
“我只是不喜歡看著她們抱團欺負你,因爲我上學的時候,也被這麽對待過。算了,你就當我什麽也沒説吧。”
鈡淙雯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片玉懶得搭理任何人,覺得她走了反倒清閑。
眼看著時鐘接近五點,片玉在會議室沒等來虞啓軍,只等到了他的助理。
助理自進了會議室后,就一副鼻孔朝天的樣子,給片玉提了一堆要求,大致意思是虞董事長非得是這次晚會的座上賓不可,該給的排面都要給足。
“我們董事長可是認識你們索婁越的老總的,漆會長見了他都得往後論資排輩。”
助理明明是坐著,偏要昂頭往下看片玉,就差把“我很高貴”一句話刻在臉上。
片玉不慣著這種人。
“誰?”
她沒聽説過什麽“索婁越”。
助理大跌眼鏡,一下破功,高聲給井底之蛙的片玉解釋。
“就是漆惟生主席!你們漆右彥會長的爹!”
哦,漆惟生,她昨天還見過,那又那麽樣呢?
“虞先生認識誰,跟本次晚會沒什麽關係,”片玉把助理列出來的一條條“貴賓待遇”的文件遞了回去,“其他受邀嘉賓是什麽規格,虞先生就是什麽規格。如果你覺得找誰有用,那就去找,我這兒沒得談。”
助理完全不把片玉放在眼裏,叫囂著要見漆右彥。
“漆會長請假,不在基金會。”
片玉倒想看看助理在漆右彥面前大放厥詞后,漆右彥的樣子,肯定很好玩。
“抱歉,有些事耽擱了。”
正與助理僵持著,片玉聽見會議室推門進來的人這麽説。
來人是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眼尾滿是炸開的細紋,嘴唇很薄,鬍茬明顯,像是剛剃的。
片玉認識他,他和名單表上的相片長得一樣,他就是虞啓軍。
她站了起來,頷首致意。
“您好,虞先生,我是電話裏與您溝通過的片玉,您請坐。”
片玉沒什麽熱情地打了聲招呼,但是沒見著有什麽回應。
虞啓軍只是看著她,然後把助理支了出去。
“你和我,我的認識的人長得很像。”
虞啓軍説著一口京腔普通話,眼睛還是停留在片玉身上。
片玉才不管什麽像不像的,她現在只想解決掉虞啓軍,然後趕緊下班。
“您助理提的這些要求,”片玉示意虞啓軍看下會議桌上的文件,“我們做不到,恐怕我得向您明確重申:‘這次慈善晚會,意在為推廣清潔能源的運用,而不是哪位嘉賓獨家Show’。”
虞啓軍表示了解,他合上翻看完畢的文件,直勾勾地盯著片玉。
“片小姐,你也知道,我們公司是做互聯網的,來參加這次的晚會,也是有意未來更多地與貴會合作。我就直接切入正題好了,我非常希望貴會在大陸的運營以及以後活動的營銷,選擇我們公司,所以我才想要在晚會上得到一些重視,至少是表示了我的誠意。”
片玉拎得清自己的位置能幹什麽,基金會日後的合作決策是她能決定的嗎?
況且她也沒那個閑心。
“邀請您不足夠表示我們對您的重視,您想這麽說?”
虞啓軍一笑。
“至少,我希望我可以不被賽馬會的利薦文比下去,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賽馬會?
那得問鈕鈐鋌才知道了,片玉就壓根沒聼説過“利薦文”這號人。
“抱歉,我負責對接的嘉賓名單裏,沒有您説的這位利先生。我只能告訴您,您和其他所有嘉賓的待遇一致。如果您覺得談不攏,那就到此爲止。”
片玉起身,她實在懶得和虞啓軍再糾纏下去了。
説來説去就是爲了面子那點小事。
“等等,片小姐,”虞啓軍趕忙站起來,在會議室門口攔住她,“不知道你今晚有沒有空,能不能賞光與我吃頓便飯?”
片玉想笑,老牛還想吃起嫩草來了。
“不能。”
片玉想也沒想就拒絕了,踩著細高跟就離開了會議室。
最後在匯報給但組長的出席名單上,片玉在“虞啓軍”的名字上劃了叉。
但沒想到,但組長告訴她,第二天虞董事長親自打電話過來,說和片玉昨天的商談很愉快,自己會準時拿著邀請函赴約。
片玉搞不懂這個虞啓軍在耍什麽滑頭,也不想去管。
反正她已經交了差了。
周二的例會上,片玉只能坐在大會議室的墻邊,看著一個又一個主管發言。
那些報告聼起來無聊又冗長,是個人待在這種環境裏都要犯睏。
片玉耐心地聽完但組長的直系領導講完,然後就垂頭瞌睡起來。
坐在旁邊的鈡淙雯搖了搖她的手臂,叫她醒醒。
“不能睡啊,你真以爲漆會長沒來嗎?”
聞言,片玉看了眼會議桌,最遠處那一排董事席位,中央寫著“漆右彥”三個字的臺卡的位子依舊空懸。
“聽説會議前有人碰見了會長,地庫現在就停著他的車呢!”
片玉眨了眨眼睛,試圖恢復清醒。
“831?”
漆右彥的車牌就是這三個數字。
“對啊,”鈡淙雯低聲又急切地在片玉的耳邊說,“就是那臺黑色BMW!”
漆右彥真的來了?
大少爺的風寒終於好了?
“那他怎麽不來與會,搞什麽特殊?所有人都到了。”
片玉總覺得眼前有東西一閃一閃的,但是會議室的窗戶都放下了捲簾,爲了播放PPT,室内的燈光都調暗了,不可能有什麽很刺眼的東西才對。
鈡淙雯不知道片玉對誰都是一副毫無敬意的樣子,渾身是膽似的。
“不知道,但是聼説你搞定了虞董事長,你真厲害。”
片玉不吃拍馬屁這一套。
再説了,虞啓軍一看就是不是什麽善茬,突然轉換心意,絕對有詐。
下午的例會,片玉是一個字都沒有聼進去。
一到五點,她只想下班回家,卻不想在基金會門口碰見了昨天見過的虞啓軍。
虞啓軍還是想邀請她去吃頓晚飯,不過多了個理由。
説是自己對新原人生地不熟的,希望片玉給她介紹介紹新原的風土人情。
片玉沒空理睬他,習慣性拿出手機準備搭車回家,卻發現住在摩星嶺一直照顧費馬的諶浚慈管家給她打來了電話。
“片小姐,這幾天費馬小姐一直回來得很晚,我是聯係不上漆生,實在不得已,才向您求助的。”
据諶浚慈所説,漆右彥告訴她們:自己這些天去高原考察,接不了電話,只能收信。
儘管如此,諶浚慈反饋給他費馬的情況,他也一直沒有回信。
“我知道了,我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