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玉向漆右彥借了把傘,離開了他家。
走在大雨瓢潑的路上,片玉强迫自己什麽也不去想。
地上是一個接一個的水坑,她走到公交站牌前,低頭看著路面不斷被濺起的水花。
然後漆右彥的BMW E93緩緩停在了她身邊。
片玉擡眼看了一眼車裏的漆右彥,已經沒有什麽話想和他講。
她大步邁向前,走得很決絕。
漆右彥把車停在了巷子裏,打開車門追了出去。
“讓我送你回去。”
片玉迎著雨快步走,并不回復漆右彥的話。
“或者我為你打車。”
片玉擡頭等著人行道紅綠燈,聽著耳邊“叮叮叮”的聲音。
“你要搭的公交需要轉車,有幾個沒有直升梯的人行天橋要走,硬要坐的話,我跟你一起。”
片玉身邊站著和她一起等綠燈的行人,她絕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現出固執的一面。
她完全忽略漆右彥。
但是漆右彥壓根甩不掉,片玉走一路,他就跟一路,哪怕片玉完全同他搭腔。
最後片玉被他逼到沒辦法子,只能鉆進一家沒有人的自助洗衣房,看著跟隨自己走進店裏的漆右彥,一字一句地下逐客令。
“到此爲止,你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哪,我們不同路,漆右彥。”
片玉拿出口袋裏那張試卷,把它撕得粉碎。
“你和它一樣,做什麽都是錯,我們不能互相理解,你要試著放棄。”
漆右彥低頭看著幾步之遙的片玉,不接受片玉的建議。
“晚了,在婚禮之前,在斯賓塞你偷偷走進房間之前,在拉斯維加斯的你顧我當保鏢之前,你要拒絕我,我都會放棄。但是,現在我做不到,我們已經纏繞在了一起,就算你説你要死,也會連帶著我一起。”
片玉不敢相信漆右彥説了什麽,他瘋了。
“你知道我是什麽人嗎?‘一起死’,好輕鬆的一句話,在你心中我是誰?就是一個學業好、相貌好的適齡女人?你根本不了解我,還敢把生命賭注在我身上,漆右彥,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幹什麽!”
漆右彥慢慢凑近片玉,完全放任自己的感受,再也不想矯飾什麽。
“就算誰要否定你的成績,模糊你的長相,我還是能人群裏找到你。那個凡事爭强好勝的,是片玉;那個一切睚眥必報的,是片玉;那個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子的,是片玉;那個要爲天下不平事出頭的,是片玉。就算有一天我看不見,你也説不出話,我照樣能認出你。”
片玉背過身后,擦掉很沒面子溢出來的眼淚。
“漆右彥,你什麽都不懂。”
片玉抽噎著說,牽起漆右彥的手,帶他去了一個地方。
上次她住在青年會的救濟站時,發現救濟站裏有一條小道,可以去往小教堂的側門。
她一隻手牽著漆右彥,一手推開了這扇門。
小教堂裏沒有開燈,只有壁龕上點了兩排蠟燭。
她去聖壇前拿了燭臺和半根蠟燭,從壁龕的蠟燭那引了火。
她和漆右彥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擡頭就能看到十字架上的耶穌像。
她把燭臺放在自己與漆右彥之前,瑩瑩燭光下,她先向漆右彥許下諾言。
“漆右彥,等你聽完我的故事,不管你認不認,你就是我的愛人了。”
片玉噙著眼淚看著他,漆右彥的心都快化了。
“漆右彥,你現在才是逃不掉了。”
“2013年的春假,我和父母一起去瑞士聖莫里茲滑雪,在越野雪道上我出了事故,高速撞在上岩石上,多處骨折,失血嚴重,醫療隊發現我的時候,我皮膚都凍了起來,當地醫院發了病危通知書,不少專家會診,都斷言我活不過一個星期。這其中,只有弗洛伦斯·哈珀醫生認爲我還有救,他不顧一切勸阻,堅持要醫治我。”
“然後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我奇跡般地痊愈了,從重症室走了出來,回到了學校裏,就像沒有做過任何手術那樣,恢復了正常生活,甚至加入了校啦啦隊;但是我忘記了之前所有的事,我只記得從我從醫院醒來,認識的護士和醫生,接受了什麽治療,我什麽都想不起來,現在也是一樣。”
“哈珀醫生説,我傷到了中樞神經,失去記憶是後遺症,有可能哪天想的起來,也可能永遠也想不起來;我一開始相信他説的,但是後來出了很多蹊蹺,去滑雪前,我對物理和數學一竅不通,六七年級的考試上我甚至交了白卷,而且家裏有一些我署名的華,就是印象派那些油畫,但是我並不喜歡這些畫,一點兒也不喜歡。”
漆右彥握緊了片玉的手,片玉的聲音在發抖。
“漆右彥,或許真的片玉已經死了,她愛繪畫,對物理和數學不感興趣,死在了聖莫里茲,我只是她的替代品。”
片玉第一次把這些秘辛宣之於口,解脫又痛苦。
“片玉,你和弗洛伦斯·哈珀醫生説過這些嗎?他救你的人,他該知道是怎麽回事。”
片玉搖頭,看著刺眼的燭火。
“這才是奇怪的地方,弗洛伦斯·哈珀醫生和我父母都宣稱我沒有一點兒變化,他們一直騙我,説我從小就喜歡天體物理,古怪的地方,都是我自己意外發現的。何況我現在也不能找弗洛伦斯·哈珀對峙,他在前年去世了,死因我一直有所懷疑,是服用過量Barbiturates。”
現在執意説服片玉的三個人,一個去世,兩個被法院限制活動,漆右彥覺得這未免也太巧合了。
“漆右彥,這才是我,你看清了,一個不知道自己過去的人,時時刻刻都在害怕那個真正的‘片玉’出現。”
片玉認真地看向漆右彥,她在意漆右彥的想法,她不知道漆右彥能否面對一個這樣的她。
“那我就和你一起等‘她’出現,等一天,等一年,等十年,就這樣一直一直等下去。”
片玉不敢相信漆右彥甘願接受這樣的自己。
“你就不怕,等她出現,我這個假的片玉什麽都沒有了,我再也沒有父母,也沒有物理學院的那些名譽,我——”
漆右彥輕輕抱住她的雙肩,和她額頭抵著額頭。
“你本來什麽也沒有,什麽富豪的女兒,什麽普林斯頓的模範學生,我從來都不在乎。”
“我只知道在我面前的是棒球賽會靠在我身邊睡覺的瞌睡蟲;”
“是不顧後果就破譯開斯賓塞酒店密碼的‘犯罪分子’;”
“是分不清扶郎花和鶴望蘭的笨蛋。”
片玉聽著漆右彥細數著他們的回憶,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不許説我笨,我分得清,你再説我笨試試看?”
要强如片玉,什麽時候都要爭個上風。
漆右彥幫她拭去眼淚,只覺得片玉太可愛。
“我本來還打算去東華醫院看你,買了好大一束鶴望蘭,枚姨說現在正是鶴望蘭的花期。”
片玉拿出自己認得出鶴望蘭的證據。
“那我怎麽沒有見到你和你的鶴望蘭?”
漆右彥追問,他是多麽地希望片玉來東華探望自己。
“我碰見利氾樽了,不過她沒有看見我,我不知道你們會談多久,我就走了,現在鶴望蘭還插在枚姨家的花瓶裏呢。”
漆右彥聼片玉解釋,有些心酸。
“所以你就去了淺水灣,找了我父親,請他去看望我?”
片玉覺得父親愛子,理所應當。
“他應該來看你,我不相信他不牽挂你,所以我去問了他,爲什麽要一直對你那麽冷漠。我告訴他,疏遠你是他的失職,但是錯誤最怕悔改,我想知道他夠不夠膽悔改,一改就有出路,現在就有大好的機會,去東華醫院看你。既然愛你,爲什麽害怕告訴你?”
漆右彥潸然淚下,他也不想抑制什麽,任由感情像洪水一樣在心裏洶湧叫囂。
片玉想説的,無非是他含在心裏幾十年話罷了。
只是從片玉口中脫出,他無數的委屈終於得到出口,再也不用關在一個小小的心臟裏。
“漆右彥,最後他改過沒有?”
漆右彥聽見片玉問他。
他埋在片玉的頸窩裏,大把大把的眼淚落下,狠狠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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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玉最後同意了漆右彥送自己回去,在路上她説起了明頤。
最近從與明頤的通訊裏,她感受得出來,明頤對漆右彥很有意見。
原先十句裏有七句的漆右彥,統統不見了。
“明頤不滿意你對費馬的態度,很多事你都欠她一個解釋。最好的辦法,就是你明天飛北京一趟,面對面説清楚。”
片玉這般直言,實在是不希望兩兄妹一直這樣閙誤會下去。
“明天是假日,我會找機會給明頤和父親打電話的,但是我不能離開新原。”
片玉聼漆右彥這麽説,覺得他壓根不重視向明頤解釋清楚所有事。
“見面才能拿出誠意。新原你不用放心不下什麽,費馬我會替你照顧,也不算替你吧,我和費馬也是朋友,有些話她也不知道怎麽向你開口。”
片玉打算明早就去相機店選台相機,當作費馬的聖誕禮物。
費馬才向她説過,她想借一臺相機。
漆右彥在等紅綠燈時,望了一眼片玉,發現她在手機上搜索些什麽。
明頤的脾氣就像河豚,一瞬間能變得氣鼓鼓的,但慢慢地,自己也會想清楚。
反倒若是在氣頭上緊追不捨,小河豚沒有思考空間,才更容易不好收场。
總之,安撫明頤是個“長期工程”。
“只怕見面了她不買賬,”漆右彥把車駛入過海通道,聲音低了下來,“再説了,我也想好好休息一下。”
噢,漆右彥的確才出院,是該好好休息一下,片玉這才想起來。
過了這兩天休息日,基金會又得忙起來了。
她一個實習生都被排滿了日程,會長只會比她更忙。
“那你就在家多躺兩天吧,剛好費馬也要去迪士尼玩,你不用操心她了。”
漆右彥聽見片玉就這樣把自己的聖誕節計劃了,有些不滿。
“我是有多害怕見不到聖誕老人從烟囪裏爬下來,還要在屋子裏待兩天?”
片玉說自己是出於他的身體健康建議的,別不識好人心了。
“反正你在哪打牌不是打,諏訪小姐。”
片玉拿“雀魂”裏漆右彥的用戶名揶揄他。
漆右彥搖頭,順著片玉的話說:“諏訪小姐想出門過聖誕節,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人陪呢?”
車子開上薄扶林道,距離在枚姨小區門口的不遠處停了下來。
片玉解開安全帶,嚅囁了一會兒,緩緩擡起頭。
“漆右彥,我沒有戀愛的經驗,我現在想整天和你在一起,時時刻刻都見到你,但是你願意這樣頻繁地見到我嗎?”
片玉心裏沒底,只能有什麽問什麽。
聽了這話漆右彥簡直不要太開心,他不能更願意了!
“這種事似乎是女士説了算的。”
漆右彥抑制住激動的心情,裝作平静地說。
“我沒有談過戀愛,但是看過別人的示範,”片玉想了想已經和辛格爾頓分手的臘奈,“長時間近距離相處會磨損掉新鮮感,然後兩個人就分手了。我不希望我和你分手。”
片玉還記得臘奈沉痛地囑咐:“不要讓男人以爲你已經死心塌地了,就是要吊著他!饞死他!讓他猜不透!不然他馬上就説膩了,要分手!”
臘奈分手之後,對她說這種話不止一次,叫她謹記在心。
“天底下男人都一個樣!”
臘奈拍胸脯向片玉保證。
漆右彥忍俊不禁,“我和你哪來的新鮮感?”
片玉覺得漆右彥説的沒錯,漆右彥和她彼此攻訐了這麽久,相互已經了解一部分,何談新鮮感呢?
所以他們倆徹底了解清楚對方后,就會感到膩煩了嗎?
片玉有點搞不清臘奈的這套戀愛理論,是她不適用這套理論,還是臘奈沒有把例外的小概率事件包含進來呢?
但是片玉還是相信臘奈的,因此規規矩矩地按照臘奈“導師”的要求作答。
“漆右彥,我還沒有對你死心塌地。”
片玉想,這樣説了,漆右彥應該一時半會不會覺得膩煩吧。
“對了,我明天下午要給枚姨的小兒子補習功課,只能上午去摩星嶺找費馬和你,今天謝謝你送我過來。”
片玉説完話就下了車,撂下了一個不知所措的漆右彥。
爲什麽片玉會忽然來一句“沒有對你死心塌地”?
這話很令他受傷。
儘管今晚片玉肯接受他們的關係往前邁一步,已經足夠讓他得意好幾天的了。
但是突然潑冷水呢?
漆右彥又有些沮喪。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要得太多?
太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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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不久,費馬的生物鐘還是上學的時間。
因此她在七點轉醒,發現康提已經做好了早餐,一個人在咖啡桌前看早間新聞。
她乖乖用過早餐,正思索著怎麽把客臥裏ListeNheart的演唱會周邊拿出來給康提解釋,卻不想康提已經得知了她聖誕節去迪士尼過的計劃,還貼心地要送她一趟。
“不用麻煩,我和同學商量好了,下午一起坐地鐵去。”
費馬特別喜歡和樂隊的同學一塊玩。
見費馬一直把手提包裝袋藏在身後,漆右彥想起昨晚在車上,片玉告訴他,她自作主張給費馬買了點東西,叫他不要過問。
“費馬現在對流行樂很感興趣,你要是發現了什麽東西,別責怪她,也別問,有一天她願意講了,自然就會告訴你;是不是覺得她跟你生疏了?誰叫你學你父親一樣,光知道忙工作,連她喜歡什麽都不知道。悲哀。”
片玉昨晚就這樣挖苦他。
漆右彥自然不想父親和自己的悲劇又發生一次,於是只當是沒見到費馬身後的袋子,取了車,兩人一起回到摩星嶺。
“費馬,往年的聖誕禮物都是晚上給你的,今年你晚上不在家,我想在你走之前,讓你把禮物帶上,可以麽?”
費馬剛回家換好了衣服,背著雙肩包下到一樓,就聽見康提這麽説。
她點點頭,“那我們交換吧。”
其實她也准備好了康提的聖誕禮物,把一個手掌大的包裝精美的禮品盒給了他。
“等到了晚上才能打開噢。”
兩人在客廳説起往年的聖誕禮物,沒一會兒,片玉就來了。
她進門就直朝著費馬走進,然後塞給她一個相機包,說這臺相機是她剛剛在希慎買的,不讓費馬再想辦法去借相機了。
“多去迪士尼拍點照片吧。”
費馬收到相機,高興壞了,趕緊打開相機包,對著屋子裏拍攝起來。
“這台相機很搶手,”費馬在YouTube上看過好多博主都用過這臺相機,“我很喜歡這臺相機!”
片玉被費馬説得洋洋得意,她就知道她的眼光不會錯的。
費馬把相機对准漆右彥和片玉,希望他倆能得進點,自己好給兩人拍張合影。
“不不不。”
片玉趕緊走開,她才不想要自己肚子上頂著一口鍋的時候,留下影像。
費馬不解,問她爲什麽。
“我的身材大走樣了。”片玉坦誠但泄氣地說。
漆右彥聼片玉這麽説,不免也因她而難過。
在他的記憶中,片玉總是穿著不同風格的衣服,她該是對身材極有管理的人,但是現在面對懷孕的身形也無可奈何。
漆右彥真想知道有什麽辦法,讓片玉可以暫時忘卻這種悲傷。
“康提,你給片玉姐姐準備了什麽聖誕禮物?”
費馬不想讓氣氛一直尷尬下去,趕忙打圓場。
片玉被費馬的話吸引,看著漆右彥。
“還沒想好。”
漆右彥沒說假話,他想送給片玉的東西有好多好多,只讓他拿出一個,實在太難為他了。
片玉覺得漆右彥壓根沒變,還是狼心狗肺的那個人。
“漆右彥,虧我昨晚還想了好久,要送什麽給你,你完全配不上我思考這麽久。”
片玉氣衝衝地摔門而去,留漆右彥和費馬在客廳裏大眼瞪小眼。
漆右彥嘆了口氣,出門追上了片玉。
“你要送給我什麽?”
片玉覺得這個時候了,還有臉面問出這句話的也只有漆右彥了。
“特別特別好,特別特別有意義,特別特別稀罕的禮物,但是我現在決定把它送給別人。”
漆右彥急了,趕緊向片玉解釋。
“我還沒想好挑哪個作爲禮物給你,怎麽可能壓根沒考慮過送你禮物,我以後都把話説清楚。”
片玉狐疑地看著他,提出一個交易。
“想讓我相信你嗎?那就看你有多少誠意吧。我想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