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桑拉早已经忘记了片玉这号人。
但等她在沙田的茶室里又见到片玉的时候,又想起了关于片玉的一切。
她是新原漆家人的玩物,一如过去。
很显然,暂时还没被漆家人玩腻。
到了那一天,她就得别人腾地儿了。
萬桑拉压根不在意这种玩物说的话,尽管片玉十分郑重其事。
片玉希望萬桑拉可以帮她找一个叫“彭婷婷”的女人。
这个女人1997年在湖南出生,后来去了北京工作,长得和片玉一模一样。
片玉全程声量都很低,她告诉萬桑拉这件事不要透露给其他人,无论萬桑拉是否选择帮助她。
萬桑拉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她不想同片玉这样的人废话。
片玉知道,托人办事是要拿出点诱人的本钱的,但她不清楚萬桑拉的需求,于是问萬桑拉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萬桑拉点了根烟,就起身往门口走。
留给片玉的,依旧是那一头显目丝滑的银发。
或许萬桑拉压根没听见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片玉想。
但她为什么又要来见自己呢?
就因为漆右彥的差使吗?
漆右彥的一句话就这么顶用。
还是漆右彥的父亲是不能拒绝的人呢?
片玉很讨厌自己再这么想下去。
这些都是事实,她反复在脑子里面揉捏它们又有什么用呢?
声望、权力、金钱,这些都是漆家人“与生俱来”的。
她改变不了这些。
如同她改变不了自己的父母决心行骗那样。
萬桑拉在见过片玉之后,顺理成章地与“中间人”漆右彥碰面。
但她依旧是一言不发,尽管对方迫切地想知道片玉同她说了什么。
萬桑拉最后留下一句话给漆右彥。
“没有德己立街,不成交易。”
她从漆右彥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不肯出血,光想捞好处了。
真不愧是新原的漆家。
嗬,商人。
片玉提供的信息很清晰,不出一周,萬桑拉就找到了“彭婷婷”。
她出生地、出生月份不详,出生后不久被长沙县福利院抚养,有一位双胞胎妹妹。
两姐妹分别于2002、2003年被一户湘阴县人家与一户美国夫妇领养。
被领养后,家人为姐姐取名“彭婷婷”。
彭婷婷初中辍学,与男友“于威卓”同居后不久结婚,但婚后两人经常吵架,矛盾日渐激化。
最后彭婷婷提出离婚,被于威卓拒绝,且被他家暴。
忍受不了于威卓的暴行,彭婷婷一日趁于威卓出门打牌时,逃离湖南,一路北上,到了北京。
几年之后,她成为了一家软件公司的销售人员。
萬桑拉看着彭婷婷的照片,只觉得她的五官与片玉相似。
但是其他的地方,没有相像的地方。
如果两个人站在一起,压根看不出是双胞胎。
片玉显然是很想知道这位姐姐的近况,才叫自己去调查。
但是彭婷婷的结局相当糟糕。
片玉知道了,是不是如同自己知道邓国奥自杀了一样心痛呢?
可这没什么用,这伤不了漆昇葵一点儿皮毛。
漆昇葵应该为邓国奥的死付出代价。
以牙还牙。
漆昇葵只能用自己的生命为邓国奥献祭。
这才公平。
-
漆右彥看着片玉送给他的圣诞礼物出神,那是一条烫金镂空方形图案的蓝灰色领带。
他本来为片玉打包好了一条私人定制的丝巾想要送给她的。
但是被片玉拒绝了。
“你别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专门讨要的呢,你说的嘛,‘还没想好’。”
片玉就在跟漆右彥赌气,她气性大得很。
就算漆右彥帮她牵线搭桥,联系上了萬桑拉,她还是不依不饶。
圣诞节两天的休息日,都已要给枚姨的小儿子补习为由,打发了漆右彥的任何约会请求。
漆右彥找萬桑拉这件事,被比诺什知道后,引得比诺什不满。
“萬桑拉,萬桑拉,萬桑拉,”比诺什一反常态地打起磕巴,变得犹豫不决,“她在澳门的时候,连帮里有辈分的老人都下得了手,最后进去了五年,你找什么人不好,找她。”
漆右彥当然知道萬桑拉的江湖事迹,要是有得选,他也不想和帮派的人惹上关系。
“只是打听点事。”
漆右彥记得片玉是这样托他传话给萬桑拉的。
比诺什头痛,没好气地闭紧了眼睛,“打听什么事非得找上她?她根本不要命的,人家都是血债血偿,她是要亲眼追到地狱里面,看到仇人在油锅里面反面才肯罢休的。咱得罪得起这样的人吗?”
漆右彥也没想要得罪谁,但是他想到萬桑拉那张不好惹的面孔,还有片玉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觉得自己应该离得罪萬桑拉也不远了。
-
片玉在下班的前一刻钟,被快步走过来的鈡淙雯邀请去看跨年那天的维港烟火。
“我们这一批实习生都去,因为我是新原人嘛,我是这次的领队。”
片玉不喜欢凑热闹,推掉了鈡淙雯的邀约。
“好吧。”
鈡淙雯失落地离开了。
片玉走出基金会,习惯性地往公交站走,却在路对面看见了一个银发身影。
是萬桑拉。
萬桑拉眼见她走了过来,也不带她去任何地方,就在路边和片玉交易。
“你想见彭婷婷?还是我带她来见你?”
片玉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萬桑拉已经找到了彭婷婷。
片玉摇头,“不,我不想见面,我只想……知道她……好好的就行了。”
萬桑拉一笑,轻蔑不已。
“你不是问我有什么想要的?我想要漆昇葵。”
片玉听不懂萬桑拉的意思。
“漆昇葵的什么?”
“人。”
片玉仍然一头雾水,但萬桑拉已经没了耐心。
“一个星期后的这个时间点,一分不差,一秒不差,澳门九澳港码头,你带着漆昇葵,我带着彭婷婷,也就是你姐姐,交换。”
萬桑拉扔下这一句话,上了恰好停靠在路面的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
明天就是萬衆矚目的慈善晚會,漆右彥本來收到了許多嘉賓的晚餐邀約,卻都一一婉言謝絕了。
因爲今天片玉大小姐好不容易消氣,答應和他下班後見一面。
什麽都比不上和片玉在一處重要。
片玉把工牌從脖子上拿下來,順便把梳起的頭髮全部散開。
私人時間,她不喜歡頭髮被綁起來,那樣會損傷髮質,她可寶貝她的頭髮了。
她和漆右彥約定好了,五點二十分在中環的誠品書店見面。
她翻開了一本天體物理的科普書籍,可惜只看得懂最後的文獻參考——因爲是英文的。
在幾十頁的參考頁面,她看到了自己和老煙槍的名字,頓時有些悵然。
轉念又想到老煙槍留給她的那盒酢橘。
於是在碰見一身黑色西服套裝的漆右彥時,片玉問起他,有沒有吃過酢橘?
漆右彥點頭,仔細想了想,“不常吃。”
片玉把書放回原位,説自己已經沒什麽要看的了,她希望漆右彥能載自己一程,去西貢墟。
漆右彥對這個地方沒有什麽好印象,剋制著心裏的不願意,還是帶片玉到地庫上了車。
一關上車門,漆右彥就忍不住問片玉,怎麽就“大赦”了自己。
“你終於肯見我了?”
片玉看著漆右彥按耐不住的笑意,打趣著潑了桶冷水給他。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誰叫漆大會長發善心打點了人工呢?整整五萬蚊,快要砸死我了,我可得把您這大主顧哄好才行。”
原來今日發薪了嚒?漆右彥不知道財務部的派發計劃。
基金會向來是每月五號發薪。
但年尾爲了討個好彩頭,有時也會結清不滿一個自然月的實習生的薪水。
“這麽說,沒這回事,你還是不肯見我的。”
片玉聼得出漆右彥聲音裏的怨氣。
“我只是知道你一定會問我萬桑拉的事,我也是花了好幾天的功夫,弄清楚了裏面的來龍去脈,才好應付你。”
漆右彥的確想知道片玉找萬桑拉所爲何事,但是片玉要是不願說,他也只會作罷。
見漆右彥沉默著不作答,片玉覺得自己得繼續刺探下去。
“你不管萬桑拉與漆昇葵的事,我來管。”
漆右彥一聽片玉不稱二哥“曜穆”而是正名,心裏有些雀躍。
但下一秒鐘又懸起一顆心,他不想片玉插手二哥和道上那些人的事。
“你已經想好了嗎?”
漆右彥想起片玉的性子,非得是撞足了南墻才回頭的。
她若是下了決心,他陪她就是。
片玉“嗯”了一聲。
其實她從哪打聽來漆昇葵和萬桑拉的事情?
她就是想從漆右彥的嘴裏套出點有用的話罷了。
“等二哥從北京回來,我會找機會和他談的。”
漆右彥駛出地庫,百般不願地在導航上定位西貢墟的位置。
“能帶上我嗎?我也認識漆昇葵啊,況且我們還是青梅竹馬,他總要給我個面子。”
片玉兩手攥著安全帶,心裏盤算著漆昇葵返回心願的時間。
漆右彥聽到“青梅竹馬”四個字,不是滋味,他很吃醋。
“一切要看二哥如何回應,有消息我會告訴你的。”
片玉聽著漆右彥硬邦邦的聲音,不知道的還以爲自己又回到基金會加班了。
“漆右彥,你儅官上癮啊,下班了還打什麽官腔?”
漆右彥把車停靠路邊,轉頭看著片玉。
“萬桑拉如果能見到二哥,又怎麽會多次拜托我?我用不着在這件事上擺架子。”
原來萬桑拉已經向漆右彥提過自己想見漆昇葵。
片玉偷著樂,漆右彥可算是説了點她不知道的。
“萬桑拉救過我,她的事我是放在心上,才看不慣你拖泥帶水的處事態度的。漆昇葵遠在北京又如何?你們就這麽生疏?你現在就不能一通電話同他把事情都講清楚?既然你選擇幫我一把,就手脚快點。”
片玉知道這樣説話相當冒犯人,簡直是得寸進尺又倒打一耙。
但是萬一漆右彥就吃這一招呢?
“這些事需要面談,許多内情我也不瞭解,向來我是不過問這些的,陡然電聯他不合規矩。生疏與否,我都不能這麽做。”
漆右彥比片玉想象得要冷靜,面對她這樣的咄咄逼人,也不上鈎。
要是紀伯倫寫論文的時候,能這麽有腦子就好了。
能省她多少心。
“難道凡事都要洞悉個一清二楚才動手嗎?我才不向你那樣膽小,我自己給漆昇葵打電話,至少要問出一個他不肯見萬桑拉的理由。”
片玉繼續胡攪蠻纏,她就是要知道漆右彥能被逼到什麽境地。
漆右彥搖頭,按住片玉剛從安全帶上滑下來的左手。
“你不要聯係二哥,最近都不要。”
片玉要漆右彥給她一個説法,否則她現在就一通電話打給漆昇葵。
“萬桑拉乾弟弟的死,與二哥有關,她嚥不下這口氣;但是過了這麽多年,二哥,恐怕她是哪號人都記不得了,何況他依然在堂口主事,就算我和你想替萬桑拉伸冤,大概也是求告無門。”
漆右彥沉著眼眸,不覺想起“和牡灌”這一港島最大幫派,其背後最大的支持者就是二哥。
表面上二哥和道上無關,實際上港島只要有了新勢力,都要到他面前拜碼頭。
片玉第一次知道萬桑拉有如此傷心的過往,不免心生憐憫。
“漆昇葵當真是黑幫的嚒?”
想起漆昇葵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容,片玉不敢相信。
“所以你今天壓根一無所知,全是來誆我的。”漆右彥嘆了口氣。
片玉不滿漆右彥說這樣的話,她最討厭暴力至上的小混混了,漆右彥這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她看不過眼。
“漆右彥,我沒時間同你玩笑,漆昇葵不是剛剛結婚了嚒?他的妻子知道他是黑幫嗎?”
“這在兩家之間也不是什麽秘密,自然是知道。”
卞穗延一向是個打算齊全的人,這一點漆右彥從小領教到大。
這下輪到片玉驚愕了,怎麽會有人甘願沉淪血海?
黑幫的人是要下地獄的。
片玉瞧著漆右彥,頓覺漆右彥身上肯定和其他漆家人一樣,藏著許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或許,她應該遠離漆右彥。
他能容許兩家結成罪惡的姻親,他自然不會乾净到哪裏去。
“漆右彥,你有沒有阻攔過這樁婚姻?黑幫的人花一輩子都洗脫不了罪行,卻還可以結婚,得到所有人的祝福,簡直目無王法。”
片玉一字一句説得清楚,情緒異常地鎮靜,儘管她内心已經如同翻江倒海一般。
漆右彥自嘲一笑,“攔?誰又給了我這個資格?”
聼漆右彥這般說,片玉十分瞧他不起,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漆家,在新原攪動風雲的漆家人,不過是表面光儻,内裏早就污臢不堪。
“漆右彥,你真可憐,在金碧輝煌的家裏,在人聲鼎沸的上流社會,做一隻供人敬仰的臭蟲;明知腐化,也可以視若無睹,聽見、聞見,都當不存在,你和死了又有什麽區別呢?也不必等到你們家大廈將傾,你現在與棺材裏分明一個樣子。”
片玉收拾起自己的手袋,望向窗外。
“我看上你,是我走眼,我們的關係就此打住。以後我和你沒有什麽關係。”
-
片玉從下了漆右彥的車后,就開始掉眼淚。
她知道自己爲什麽而哭,她明明見過曾經對她那樣坦誠的漆右彥,卻又得知他的軟弱、膽怯與裝模做樣。
這些她一樣也忍受不了的品行。
她的淚到了西貢碼頭,終於幹了。
她禮貌性地敲了敲秋代家的門,然後用秋代給她的鑰匙打開了門。
果然,在客廳,她就見到了那個討人厭的敲詐她的老頭。
“秋代爺爺,這是五萬塊,我損壞了您的漫畫,這是我給您的賠償金。但如您所説,漫畫當中有許多絕版書,是用錢換不來的。明年開春,我會請年假去趟日本,看看能不能找到這些書。”
老頭看著片玉遞給自己一張新原慈利銀行的儲蓄卡,不過更令他矚目的是片玉那雙紅紅的眼睛。
明顯就是剛剛大哭了一場。
“不想給就不要給,五萬塊就值得哭成這樣!真以爲我老頭子缺你這點錢,盈仄現在一副書法就十萬了!”
老頭脾氣還是和原來一樣,大聲冲片玉吼去。
“不相干,”片玉深吸了一口氣,她還有些抽噎,“我剛剛和約會對象分手,很難過才哭的。這五萬塊,我甘願給您,也向您道歉,當初不該那樣粗魯地對待您。”
老頭聼到八卦來了興趣,一臉好奇地打聽片玉在和誰約會。
片玉坐在紅木椅上,不想開口。
“看你這樣,不會是頭回談情説愛吧,把誰都當了真。有哭的功夫,趕緊去找下一個,真沒志氣。”
片玉被老頭的最後一句話給戳中了,她最怕被説沒鬥志,於是淚水立馬決堤,背過身捂臉大哭起來。
她一想到自己還對漆右彥説過什麽“你是我的愛人”,就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真是太丟人了。
老頭收下片玉的那張銀行卡,還對她指指點點個不停。
“哭,哭,哭,把西貢哭漲潮了就滿意了,分手了天塌不下來,被甩了就被甩了,是勾了你的魂,還是賣了你的身,犯得着這麽折磨自己,吵死了!”
片玉哭得昏天暗地的,也要指出老頭話裏的錯處。
“是我不要他!”
-
秋代回到家的時候,片玉已經整理好了儀容,正要離開。
她先一步踏進家門,聽見片玉説了來意,都來不及問片玉吃過晚餐沒,就看她出門下了樓。
片玉以爲和秋代交代清楚,自己就可以放下心了。
因此失魂落魄地一層層下樓梯,走了半層樓,就感覺體力不支,雙腿發軟,因此扶著墻,整個人緩緩滑了下來。
片玉以爲只是一時脫力,但沒想到下腹開始疼痛起來,而且愈來愈難以忍受。
黎盈仄停了車,遲了秋代一步回家,剛好在樓道裏碰見蜷縮成一團的片玉。
“幫我叫……急救……”
黎盈仄伸手想把片玉扶起來,卻聽到懷裏的片玉斷斷續續地說。
“片玉,你怎麽了?”
片玉顫顫巍巍地遞給他手機,意識已經開始不清醒。
“肚子痛……”
黎盈仄眼見著片玉徹底昏倒在自己懷裏,看了一眼她捂住的腹部,霎時間警鈴大作,只期盼片玉不要發生什麽意外。
他打橫抱起片玉,才發現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因此抱的時候都有些手足無措。
等走出了大樓,他正要請街坊幫他把車取出來,自己好把片玉放在後座。
卻不想迎面而來一個高大的陌生男人,與他走得極近。
不由分説地就想從他手裏抱走片玉。
黎盈仄後退一步,沒有叫他得逞。
“她怎麽了?”
陌生男人的聲音急切。
黎盈仄料想他該是個認識片玉的人,只是不知爲何與片玉一樣同在西貢墟。
“先生,我要帶我的朋友去醫院,若能幫手,可否去後巷替我取車?”
陌生男人照做了。
黎盈仄在駕駛位上開車,片玉由陌生男子抱上了後座,三人一同前往最近的醫院。
“她出了什麽事?”
黎盈仄并不回答陌生男人的詢問,終於在抵達醫院的時候想起,自己與陌生男人曾有過一面之緣。
他來陋室書局買過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