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燥无味的日子里,我时常会想,他在西北如何了。但无论怎样,那是他心之所向。
待在华京这囚笼之中,每天都让我感到厌倦。我想走到广阔的天地中去,自由地过活。风儿般,流水般。
无论以怎样的代价。
我必须做点什么,甚至赌一回。像他一样。于是我决定,拿回自己的身契。
我不能奢望有人为我赎身,便要自己攒够钱。每日抚琴练曲,精进舞艺,渐渐地,我成了香云楼新的花魁娘子,名声也高了许多。赏金、钗环、珠宝,我都将它们藏起,留着日后一块儿当了。
书间画中的清流远黛,成了那些日子里,唯一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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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她让我原本乏味如死水的生活,变得有些不同了。
那日我从祁府回来,在马车中听见一阵喧闹。
“分明就是你在这儿拿假药材行骗,还不承认!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嘿!我说你这小娘子,不在家里好好呆着,瞎泼什么脏水!”
一个姑娘,穿着粗布衣裳,背着一个木箱,在一老头摊前与其争执。旁边围了不少人,马车也走不动了。
“我泼你脏水?”那姑娘上前拿起一颗棕褐色的东西。
“大伙儿都来看看!”她转身将那物件往周围人眼前凑了凑。
“你说这是川乌,可川乌应当呈不规则的圆锥形,而这味‘药’,则是片状。”
人群中响起窸窸窣窣一片。
“且川乌气微而辛辣,然你的川乌,却味甜。这分明就是甘薯片。”
“竟然以假冒真!骗子!还钱来!”大伙一窝蜂涌了上去,将老头围堵起来。
那姑娘挣扎着从人群中挤出来,转头目光与我对上。她那双眼睛,亮盈盈的,很漂亮。
这时马车动了,我也将帘子放下。一旁有几人从愤恨中回过神来,“这不是花魁娘子的马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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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夜里,我如往常一般,坐在楼台上,不知望着什么。不过这样的闲暇里,我不再喝酒了,而是以茶相替。
突然一双手攀上了栏杆,紧接着是一条腿。我本欲喊人,但见此人如此狼狈,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反倒觉得几分滑稽。
那人折腾了好一会,才站上楼台来。是个姑娘。是……那天那个姑娘?
数来已有三年多了。他走后,竟还会有人在夜里这样来寻我,还是个姑娘。
她站定后见了我,愣在原地,似是有些尴尬,僵硬地笑着。“娘子您别误会,我不是干坏事儿的。我……”似乎是有什么话,自己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姑娘深夜如此行径,叫妾身怎么不起疑心?”我竟想逗逗她。
“不不不,我不是有意……”
“放着好好的正门不走,为何如此鬼鬼祟祟?姑娘若不吐实话,妾身可要叫人了。”
“别别别!”她一个箭步走到我跟前蹲下,“娘子,我就是一个小游医,这双手虽沾过血,但也是为了救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
我静静看着她,倒是有点意思。
她见我不说话,又补上几句:“我也不想惊扰娘子,可这香云楼太……太贵了,我身上没什么钱,不敢走正门。”
“所以姑娘有何等要事,不惜这样来寻我?”
“听闻娘子最近新得了一颗野山参,那个……”
的确,是几日前祁公子送与我的,大抵是因为我之前染了风寒。她消息倒是灵通。
“你想要?”
她看着我笑,“娘子一看便是善人,可否先便宜些卖我,我日后再来将钱补上?”
“你怎知我就是善人?这野山参可是价值不菲,你我今日不过才见第二面,我为何要卖你?我又如何相信你呢?”
“娘子您记得我?”
我没再回应她,站起身来,向里走去。
“娘子您行行好,我不会白拿这野山参的,日后若有我帮的上的地方,我一定竭尽全力!”
我在一半人高的木柜前停下,转过身,靠在柜子上,“你要这野山参,做什么用?”
她顿了几秒,又快步走到我面前,“延州郊外有几户人家患了疫病,缺一味药,这地界挖不到人参的,延州是小地方,也没有好的人参,华京和延州近,我想着这里肯定有,可是寻了多处,我实在是买不起……”
为了萍水相逢之人而四处奔波,看来做个小游医确是其心之所向。一辈子走在路上,以己之能,助人结缘,想来真是极好的生活。
“娘子我说的都是真话,我实在是……”
我从柜中拿出装了那野山参的盒子,转过身,递给了她。那姑娘一时未反应过来,傻傻看着我。
“又不要了?”
“要要要!”她赶忙将盒子接了过去,打开一瞧,一闻,喜上眉梢,“娘子您果然是个大善人!”
她一边将那盒子揣进自己的木箱里,一边掏出一小布袋,“我暂时只能拿出这么些,娘子你看还需我补上多少,我过些时日定来结清!”
等她结清,怕不知要等多久呢。
“不必了。”
“啊?”
“你且将这些钱留下,其余的便罢了。我只当今日做了笔亏本买卖。”
她听了,当下似有些掩不住的笑意,但不过还是坚决地说,自己一定会来还的。说罢,冲着一侧的楼台小跑过去。
我本不欲多言,但就这么看着她欢欣鼓舞的背影,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等等。”我翻出一包酥饼,走到她跟前,塞到她手里。
她朝我眨眨眼,一脸迷茫。
“钱都给我了,这两日吃什么去?”
她双手捧着那包酥饼,似是很认真地,对我说了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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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一个月里,她常常来寻我,每次都坚持塞给我一些钱。问起这些钱从何而来,她说,四处做工得来的。
我也知晓了她的名字,阑儿。她说不知自己父母是谁,从小便跟着她师傅,游走江湖。
若坦言,我对这姑娘,真有几分欢喜,心里也总盼着她来我这儿吃一盏茶。不过她不可能一直留在华京,就像他一样。
终于有一日,她带着一个小包袱来见我,将钱还清了。
她说,她要走了,打算去北边看看。说着,将包袱递到我手里。我问这是什么,她说是香囊。
“我看娘子面色,恐夜里常难以入眠,这些香囊有安神之效。另有一张药方,娘子若觉得这香囊有用,日后可照着这张药方再去配些。”
常有人给我送礼,却都不如这些香囊贵重。而我却没有什么可以送与她作为回礼。
她说不必回礼,只希望今后可以再见到我,在华京之外。
她曾问过我,打算一直留在这华京吗。
我说,不想,但不知能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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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很快便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平静如无风湖面,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渐渐的,我在华京的名声淡了下去,我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不过也是时候了。若我一直是这花魁娘子,反倒是走不了的。
又一年入秋了,日子也跟那橙黄落叶般,悠悠地在风里飘着。
我清点过手头的钱,应是足够换我一个自由身了,还剩下些,算作是车马钱,也当够我离开华京了。至于以后,我可以学着阑儿那般,做工来换钱。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华京开始传起了一个人。
说是西北边关出了位大功臣,设计攻退敌军数万,让凉州、夏州、宁州得以恢复生产,百姓不再忧心衣食。陛下召其回朝,要亲自予以嘉赏呢。
夏州……数来,今已是第五个年头了,不知他如何了。
我不禁要将他与那位功臣联想在一块儿,可这无疑是件太难的事,是生是死,我都无法知晓。就像五年前那一晚所言,我与他再难重逢。
终有一日,我下了决心,寻到老鸨,问她要自己的身契。
她诧异地看着我,兴许是没想到,我竟会存下这么些钱。又或许是没想到,我会想要离开华京。她与我拉扯了一番,终是告诉我,明日会将身契给我。
自然,我也并未将钱给她,待到明日,再做交换,才为妥当。
那天夜里,我沏了一壶茶,闲坐楼台。担忧着自己能否离开,遐想着盼望已久的自由生活。
忽而听见一阵响动,听着像是一阵马蹄声。我寻着声音望过去,竟见一支军队。队伍之首是一名穿甲男子,面容隐没在暮色里。直到他们行至楼台下的位置,我才看清了一些,不过我并不认得这幅面孔。
几匹马踏过,一行人走过。无一言一语,去划破这安静的夜晚。
当下不明所以,也无从知晓,只在楼台又坐了一会,便回房了。
直到第二日,听到来香云楼吃酒的人说闲话,才知道,昨夜看到的,便是那位西北将军。
这一整日,华京里怕是都在谈论此事。依旁人所言,那位将军姓卫,是前夏州统帅李昭的徒弟。
李昭……莫非是陆翌口中的那位?从华京到西北,看来他们是同一种人。
李昭两年前病逝,他成了军中的主力,打了不少胜仗。将受朝廷封赏,却选择在夜里进京。想必他也是颇受夏州百姓爱戴的。
没有听到那个名字,竟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即便知道这份期待毫无支撑。
落日余晖收尽了。我找到那老鸨,问身契的事。她竟言语闪躲,还劝我留在华京。
“我说茉黎啊,你孤身一人,如何能够过活呢?不如留下,兴许啊,还能寻到个好归宿。”
“好归宿?”
她咧开嘴,拿起我的手,拍了拍,“祁家公子,你还记得吧?”
自然记得,阑儿拿去的野山参,便是他赠予我的。我看着老鸨意味深长的眼神,心中生出几分不安。
她见我不语,便接着说:“这祁公子啊,甚是喜欢你,有意要将你纳去……”
“您昨日已答应我,会将身契交与我,怎能如此?”
怎能如此?无非就是更多的钱。我自知问出这话太过天真了,我竟会期待老鸨会遵守承诺。
“诶哟,茉黎啊,祁家称得上是大富大贵了,祁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你不吃亏的呀!”
那祁公子确与寻常纨绔子弟不同,且颇爱我的琴音。然其听琴只闻表面,却不解其中意。所抒感慨不过是生搬硬套的无病呻吟,“一表人才”四字,实无法与之相配。若老鸨将我的身契给了祁家,恐余生都只能做只笼中鸟了。
然我又能如何?
之后那几日,我被命令不得外出。
离开华京,是我整整五年里,唯一的盼头。而今……
不。绝不可以。
只此一生,我要换个活法。像他一样,像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