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嘈乱不再,我将自己的心听得一清二楚。
逃出这里。
我简单收拾了行李,将这些年攒下的钱尽数带上,暂把东西都藏在床榻里侧。还有身契,那老鸨既不肯给我,我便自己动手。
今夜香云楼的客人并不多,我悄悄来到老鸨房门前,然方欲打开房门,便听见她往这儿来。我只能退回转角处等着。正在此时,一舞姬喊住了她。
“妈妈,有人找您,奇怪得很。”
我顺着老鸨去的方向望了几眼,是一个束发玄衣的男子。一脸正气,干净利落,不像是会来这儿的人。
那男子给了老鸨一个囊袋,两人似乎僵持了一会,接着男子又拿出了两个囊袋。只见老鸨顿时喜笑颜开,招呼一个丫头,又朝二楼一角指了指。
那……是我的房间。
我立刻快步走到阶尾处,装作自己方下楼的样子。那丫头见我便说,有贵客,要找我。
走近看,老鸨手里应是拿了三个钱袋子,该是得了不少钱,哪怕祁公子说要纳我入府,也要让我去见客。
那位玄衣男子将我带到香云楼外,那儿停着一辆马车。竟会包下一辆马车载我去?心里难免疑犹。
“公子,这是要去何处?”
“有人想见娘子您。”他在我跟前放置一张马凳,抬起手臂,“娘子,请。”
原来贵客说的不是他。竟还如此以礼相待。我轻轻扶住他的手臂,进了马车。
一路上,心中惴惴不安。马车逐渐晃动起来,路面逐渐坎坷。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娘子,到了。”
一片林子,眼前是一条河,华京城的灯火将河对面照亮。彼明此暗,仿佛两个天地。
“娘子,这里。”男子指了指河边的一条船,有隐隐光亮从里面漫出。
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见我?
我在那男子的搀扶下,踏上了那条船。纵使忐忑,但我觉得这位“贵客”至少不会伤我性命,不然手下便不会如此待我。
我走上前,撩开帘子,俯身踏入。烛火被趁机钻入的风吹动,摇曳着。
黑发半束,一双眼睛,映出澄光。
我一直觉得,“重逢”二字,太过奢侈。直到那晚。我看着他,久久无语。
他眉宇间英气了不少,右眉中间,多了一道疤。
还活着,便是最好了。
“辛苦娘子,行了这么远的路。”
我面对他坐下,有许多想问的,却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是问了句,何时回来的。
“三日前。”
三日前……是那位将军进城的那日。“随卫将军一同?”
陆翌笑着,倒了一盏酒,递到我面前,“娘子聪慧。”
“什么时候走?”
他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这么久没见,娘子还是要赶我?”
我哪里是要赶他,反倒是怕。怕相逢与离别只在一瞬。这样想着,心里莫名几分不顺气。
“您找我,是为何事?”我对现在的他,所知甚少,不知如何唤他。
他看了我许久,才开口道:“娘子今后,有何打算?”
打算?若不是那老鸨不肯给我身契,我早已离了华京城。如今她要将我送入祁府最后再捞上一笔,我只得堵一场,以换余生无拘。
凡此件件,心中本就堵塞难疏,见他端坐于此,丝毫不提过往,徐徐问我,更是有些莫名的气愤。
“妾身没有什么打算,过一日,便是一日。”我将眼神从他身上移开。
已是深秋,夜里,背上落了些冷意。
“你愿意进祁府?”
一语毕,我愣了神。离开华京这么久,一回来,消息却仍然灵通得很。
“妾身的意愿,重要吗?”此话一出口,眼前竟有些模糊。
陆翌似还有话未吐,可我不愿再听了。“夜凉风寒,妾身身体不适,恐不能陪您了,恕罪。”
说罢,我起身走了出去。方才岸上那男子见状,上前来扶我。
“不必了。”我躲开了他,自己跨上了岸。
一阵酸楚来得猛烈,我自己也有些不知由头。见陆翌步入了自己的正途,我应当是为他高兴的。如愿以偿这四个字,多么美好。
我也有所愿,也为此准备了许多年,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却仍无法得偿。眼下我只能用一切去赌,身上却有说不上来的疲惫。
“茉黎,你听我说……”我正往前走,忽被一只手拉回,转头对上了他。“你真的愿意一辈子待在祁府吗?”
我挣扎着想推开他,但却被再次拉回。
“我不愿!”我终是忍不住哽咽,“可谁又会在乎?”
我甩开他的手,后退了一步。“无论我做何打算,都抵不过那有钱有权之人的一句话。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今夜很冷,冬日该要来了。我自知方才未控制好情绪,侧过身拂去眼泪,紧了紧衣裳。
“你可愿与我一同离开?”良久,他沉沉道来。
————
今日天色很暗,像是要下雨了。
我坐在楼台处,将那件白裘浅蓝披风工整叠起,放进包袱中。这么些年来,我甚少有机会穿,因为去的地方,见的人,都不值得。
陆翌只说,自己跟随卫将军,我也不知他在营中是何等角色。他说有办法带我离开这里,不需要我独自以性命冒险。约定之期,便是今日。今日我将陪祁公子游湖,而那位卫将军,也将离京回西北了。我不知陆翌打算怎么做,他只说让我信他。
我知他是一个值得托付信赖的人,可这种将自己的命运之绳交到他人手中的滋味,我终究觉得不好受,也不想欠他太多。但我没有其他稳妥的法子,只得如此。
“茉黎娘子,马车已在楼下了。”
“来了。”我将包袱塞进了一个大的食盒里。
打开门,见那丫头站在跟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随她下楼时,我塞给她一个钱袋子。
“娘子,这怎么使得……”
“你拿着便是,就当是我谢你。”
“娘子为何要谢我?”
我没作声。她在我身边许多年了,今后,应是见不着了。
方欲上马车,便下起了雨。
“娘子快些上车吧,莫淋坏了身子。”这声音听着实有几分耳熟。我一抬头,发现正是三日前那晚接我去见陆翌的那个男子。
“多谢。”
一路上人很少,除了雨声与车轮声,听不见什么。
我撩起帘子,想与那男子搭话,然担心被旁人听了去。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又像是读懂了我心事一般,颇为轻松地道:“娘子有何想问的便放心问,这些伙计都是自己人。”
竟是如此。
他说自己叫齐彻,是陆翌的部下。他原是甘州人,爹娘死于饥荒,孤身一人做过许多营生,五年前险些过不下去时,遇到了陆翌,跟着他一起去了夏州。他们一同扎在军营里,后来陆翌跟在卫将军身边,随他平了不少战事。
“卫将军很赏识他。”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娘子,还请将这个换上。”齐彻递进来一件黑色披风与一个黑纱帷帽。
下了马车,却发现这儿并非与祁公子相约的地方。
“娘子,这边。”齐彻为我撑了把伞。
我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之间陆翌站在树下,身旁有一位带着白色帷帽的红衣女子。走进一看,她那件红衣竟与我一样。
“去吧。”陆翌对着那女子说。
“是。”她向我点了点头,朝方才我坐的马车走去。
“你要做什么?”
“祝你重得自由之身。”
————
秋雨带着凉意,淅淅沥沥。
我掀起帽帘,转头看着陆翌,“你眉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皮肉伤而已,太久了,记不清了。”他微微低头看了我一眼,顿了几秒,从背后抽出手,替我将帽帘又放下。“湖中央那船,便是那祁公子的了。”
我方欲想往前两步,却被陆翌拉回。
“娘子莫再往前了,小心叫人瞧见。”齐彻在一旁说道。
忽然,船的方向传来一阵喧嚷。我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个红色身影从船上一坠而下,落入了水中。
“那是……”
“香云楼的茉黎娘子。”
现下我方明白了,以死亡的结局来抹去一个人的所有踪迹,最是干净利落。
“那位姑娘怎么办?”
“她不会有事的。”
我原还想问,若死不见尸,是否会引人怀疑。不过后来想想,又有人会在乎我这样一个微末之人呢?那祁公子对我,也绝非付予深情,过一段时间,便也忘了吧。顶多是城内多了一段离奇怪事。
一阵车轮声从身后传来。坐在马车车头的那人,好生面熟。我撩起一边的黑纱,定睛一看,竟是阑儿。
“娘子!茉黎娘子!”她眉开眼笑地向我挥手。
齐彻立即伸出食指放在唇前,“小声些!”
“上车吧。”陆翌随我一同走到马车前,我拎起裙摆时,他向我伸出了手,却低着眸没有看我。
我搭上了他的手。那只手上有很多茧子,但很有力,稳稳地将我的手托起。
马车向前驶动。
“茉黎娘子,你我真是有缘。”阑儿钻了进来,贴着我坐下,从一旁的盒子里拿出几包糕点,“上次一别已是好久了呢。好不容易回趟华京,我买了张记的酥饼,你也吃点?”
我摘下帷帽,看着她,不由地笑了笑。“你这么喜欢我就不跟你抢着吃了。我也不饿。”
我正想问她为何会与陆翌在一块儿,她便自发地把来龙去脉全盘托出。
她从华京离开后,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一路行至了凉州。当时夏州物资匮乏,陆翌与一众人马来寻求凉州知州的帮助。听闻卫将军营中许多将士得了瘟疫,便自请去帮忙。
“他一开始还不信我呢。军医是见多识广,那我也走过许多地方呀,我还是有点本事的吧。”阑儿说,夏州许多东西都是供不应求,她便在那里待了挺长一段时间。后来卫将军要回朝领赏,她便让陆翌带她一块儿回趟华京。
“真是没想到,你们俩竟然是旧相识。”
“你原本打算回来做什么?”
“回来看看娘子你呀!而且娘子上次给我的那包酥饼我念了很久呢。”
夏州和华京,可相隔上千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