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是花瓶被砸落在地的脆响。
随之而起的是一道冰冷又平静的女声,字字敲在心头,泛起一阵疼意。
“沈归和,明日我便搬离相府,这样对你我都好。”
梦里面容模糊的女子说罢便拂袖离去,面前是满地的瓷瓶碎片,沈归和本能地想伸手去拦住她,双腿却像生了根般定在原地,怎么也动不了。
“不要……不要……”
“不要!”
沈归和自梦中惊醒,眉间一滴汗随着他猛然坐起的动作垂落进膝上盖着的被褥中,洇开一朵不起眼的水迹。
明明尚未入夏,夜间尚且算得上寒凉,此刻他却浑身是汗,皆是方才在梦中动弹不得时急出来的。
胸膛止不住剧烈起伏着,他眼瞳放空,虚盯着房间的一角,整个人仿若还陷在梦中出不来般。
自打来了上京,他便常常梦魇,梦是破碎无章的,但却无一例外皆会有一个女子的身影。
在梦中他们二人是夫妻,初成亲时,他们二人好像并不熟悉,言谈行止间皆是相敬如宾之意。再后来,许是日子过得久了,二人也渐渐熟悉起来,过起了称得上蜜里调油的生活,他甚至会在给那女子描眉时忍不住亲上去,天知道他在梦中看到时有多震惊。
沈归和自小便在爹娘鞭策下苦读诗书,整日泡在诗经礼易之中,养就他大多时候对待大多事物都是一副木讷冷淡的性子,他从未想过他竟有如此情不自禁,难以自抑的情形。
只是这震惊还未来得及消化散去,他近日的梦却是已至他与那女子整日争吵不休,终于走到分府而居这一地步的时候了。
可是梦中的他,好像无论与那女子吵的多激烈,哪怕已经到了一吵二人便要砸东西的地步,好像也不想与她分府而居。
……就像是彻底的和离了般。
沈归和闭上眼,眉心紧拧,有些痛苦地撑着脑袋晃了晃。随后吐出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走到桌案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茶水已凉,下肚后倒是让他混乱的神思清醒了些。
他想起初来上京的第一夜,也是他第一次做这梦,那时他尚未放在心上,只当是春闱在即,压力过大所致。只是后来这梦接连不断,虽破碎但也能拼凑个大概来,他开始有些迷茫了。
难道……这梦是个预知?
这念头刚冒出来,他便自嘲地笑了笑。
真是梦魇久了,都有些糊涂了,竟然也信预知之事这种无稽之谈了。
不过这念头一起来倒是叫他想起前几日听其他仕子提起过,上京的大相国寺历史悠久,十分灵验。
明天择个空闲去拜拜好了,许能驱了这梦魇。
沈归和这般安慰了自己,便又重新回到榻上闭上眼,这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脑海中还忽然出现今日游街时看到的那双清透的眼瞳,他那时只是一个抬眼,便撞了进去。一个愣神的功夫,那人便被他人遮挡起来,他甚至还未看清那人的脸,也只记得那双眼。
怎么又突然想到这个了呢?
大抵是今天中榜游街太激动了,做了个梦醒来后便再难入眠了。
挣扎几番后,他终是放弃了,又爬起来来到桌案后,拿起一本书读起来。
直至天色破晓,鸡鸣而起,他方放下书换衣洗漱。
今日是前三甲正式封官的日子,按理他应当不是作监丞,大抵就是受封某州通判,地方历练几年后再归京升官。
大殿之上,他听见高茂贤朗声宣布他授将作监丞、常州通判时,心中毫不意外。除他之外,一甲其余两人入翰林院授翰林院修纂,二甲进士出身和三甲同进士出身按殿试名次分入翰林院及各部院衙门观政,待期满后入吏部考核。
高茂贤宣布完后收声,待底下的进士们齐声高喊“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后,他又拿出一份明黄的圣旨。
“常州通判沈归和接旨——”
沈归和直身动作一顿,很快又反应过来,立刻跪在地上听旨。
“诏曰:监丞及任常州太守沈归和,经明行修,笔点魁元,有明达之才博综之学。锦云郡主、华相之独女华若锦,秀外慧中,柳絮才高。朕悉闻二人年岁相仿,乃天作之合,特赐二人结为连理,同谐良缘。望二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以慰朕心。”
进士们退出大殿时,唯有沈归和一人手中握着一道明黄圣旨。
周遭时而能传来一些低声议论,沈归和虽听不大清晰,但在余光中瞥见他们是不是投来的目光,也能猜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握着圣旨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他抿唇,一言不发地加快步子。不想刚走出几步,后头小跑来一小太监唤住他。
“沈太守留步。”
沈归和应声回头。
小太监躬身行礼,恭敬道:“陛下请沈太守移步垂拱殿。”
……
华府这头,华若锦双手接过圣旨,被竹瑶掺着扶起。
来宣旨的宦官弓着腰,脸上笑眯眯的,“今儿要不是殿前授官,高公公抽不开身来,也轮不到咱家来宣这道旨,咱家在此就先恭喜华丞相陈夫人和郡主了。”
华若锦含笑轻颔首,“多谢刘公公。”
“郡主折煞咱家了。”他笑应。
“圣旨咱家带到了,这就先回宫了。”刘德义朝着华家听旨的几人各拜了拜,转身带着其他太监离开。
华若锦再次打开圣旨,垂眼细细扫过上头的字,低喃,“沈归和……”
一旁负手而立的华徵安瞧着她的神色,以为她是不愿嫁人而暗自神伤,故而开口劝道:“我瞧着这沈归和文采斐然,颇有治世之才,性子也是沉稳不燥,是个不错的人。”
今岁春闱,他是主考官之一,自然看过沈归和的文章,不得不说确实不错,这篇文章的成绩还是他评的。但作为一个父亲,以沈归和的家世门第,他并不觉得这人配得上自己的宝贝女儿。
但圣旨已下,皇命难违。这番话既是在安慰女儿,也是在宽慰自己和妻子。
“这圣旨怎的来得如此突然?”陈枕圆拧眉,抓上丈夫的衣袖,“陛下不是对好好宠爱有加吗?为何突然之间要将好好许给门第家世皆与好好不相配的人?”
圣旨确实下得突然,这也在华徵安的意料之外。他看着愁眉不展的妻子,将她的手收在自个儿的掌心中,“这沈归和不差,若有鸿鹄之志,他日必能位极人臣,陛下许是看中了他的才能,这才将好好许给她,你莫忧心。”
“娘。”华若锦见母亲着实为她忧愁,也上前去搂住她的胳膊,“爹说的对,说不定这人真是个顶顶好的郎君,是皇姑父特意为我选的呢。”
陈枕圆斜眼过来,没好气道:“你们一个个就哄我,真当我是深宅妇人什么都不懂,陛下就是怕我华家权势过重,再与其他高门贵子结亲会威胁他,这才将你许给一个刚封官,还什么都没有的人!”
“枕圆。”华徵安沉声,面色确实无奈又温和的,“夫人,你既知晓,也不可随意出口,当心隔墙有耳。”
陈枕圆抿唇,不说话了。
华若锦笑着晃了晃她的胳膊,“娘,就像你说的,若是皇姑父忌惮华家,此番赐婚也是遂了他的意,至少不会加重皇姑父对华家的猜忌,也算是好事。”
“再说,这可是今岁的状元郎,风光无限,前程无量的,您莫忧心了。”
陈枕圆闻言张了张唇,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也没说,长叹一口气,拍了拍女儿的手。
午膳后,华若锦回到自个儿的小院里,在亭下悠闲煮茶。
水方沸,院外忽的传来一声喝:“华若锦!”
这一声可是真的惊着华若锦了,她拧眉朝着来人看去,却是一愣。
来人脚步匆匆,绣着如意纹样的长春色裙裾快速掠过,掀起一阵轻风,带动小道边的矮草止不住地前后摇晃。用簪子绾起的青丝间缀了几朵不知打哪处悄悄落来的花瓣,映着那张桃腮杏脸更加俏丽。
这是她少年时的闺中密友,宋馥熙。
手中杯盏脱手,落在地上骤然一声脆响,身侧的竹瑶一声惊呼,赶忙矮身捡起碎片。
华若锦回神,伸手去阻她,“别用手,当心伤着,用布包着。”
说着,她将袖中的丝帕拿出来递过去。
宋馥熙踏进亭子时,看到的就是一副主仆二人齐齐低身收拾碎片的情景。
她步子迟疑了一瞬,“……华若锦,你是忽然被赐婚糊涂了?连个杯盏都拿不住了。”
再次听见她揶揄的调笑,华若锦指尖微颤,只觉得恍惚。
她拧着眉心闭上眼,将那股泪意逼下去了才直起身子,扬起一抹笑,“还不是你突然那么大一声惊着我了,这才让杯盏脱了手。”
“原是我的错?”
“自然。”
话落,宋馥熙面色狐疑地看了她好几眼,“这赐婚圣旨下来真刺激到你了?怎的好端端这么说话。”
华若锦闻言,有些慌张,她几乎已记不清前世这个时候她是如何与周遭的人相处的了。
她的记忆中,那些往日挚友最后都与她背道而驰,相见亦只余横眉冷对,那些温热的岁月早已远去,在她的脑海中被淡忘了。
她僵硬地扯了扯唇,“我如何说话了?我平日不都是这么说话的?”
宋馥熙瞧着她,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你怎的了?真是为赐婚一事烦扰?我昨日上街看那状元郎容貌俊朗,虽家世不及,但才貌这些余下的还算是与你相配的,你也不必如此难过。”
“……我不难过。”
“那你为什么笑的比哭的还难看?”
华若锦沉默片刻,重新拿了个杯盏替她斟了杯茶递过去,“你来做什么的?”
“来瞧瞧你啊。”宋馥熙接过,轻抿了一口,下一刻皱着脸,“好涩口。”
“会吗?”华若锦蹙眉,斟了一杯送到唇边,“……罢了,我重新煮一壶。”
“别煮了。”宋馥熙抓住她又要动作的手,“我带你出去走走,今儿慧空大师在,我们去听听经。”
说着,她手上一个用力将华若锦拽了起来。
华若锦拧不过她,只得顺着她的力往外走,“宋太傅布置下来的文章你写完了?”
宋馥熙的爹是当朝太傅,也是教导皇子公主们和华若锦的老师。
她回头瞪目,“我好心来陪你去散心,你可别给我找不痛快啊。”
华若锦笑而不语,看着二人相牵的手,眸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