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前一夜,宋馥熙跑来华府,非要和她进一个被窝,美其名曰是陪她缓解即将出嫁的心情。
华若锦拥被笑而不语。
宋馥熙在她揶揄的目光下,抿唇跺了下脚,快步上前,不管不顾地直接掀开华若锦的锦被躺上去。
开口时还顺势抬手揽住了华若锦的腰。
“我就是舍不得你怎么了?你有了夫婿,又即将前去常州,往后就不能再和我一个被窝里话聊到天明了,我也不能再随便进出你的寝屋了,我就是舍不得。”
出口的话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总角之交的情谊总是深刻又难忘的。华若锦前世的这个时候也这样被她揽着,调侃般地笑她幼稚。
那时她从未想过会与这个自小一起习读功课,一起挨骂,一起溜出去玩耍,一起漫聊彻夜的姑娘反目到不小心对视上都要厌恶地移开眼的地步,且直到一方离世都不曾和好。
如今再次感受到腰间的那份力量,她难以自抑地鼻尖一酸。
埋首在她腰侧的宋馥熙久久不曾听到她的声音,怀疑她是不是在偷偷笑她,一抬头却见华若锦红了眼眶。
她一下急了,忙坐起身,双手捧住华若锦的脸,“怎么了?”
华若锦抚上她的手,泪未落先露了个笑,“待我归京,你还是随时能来寻我,只要你想,便可以。”
宋馥熙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后抬手点了点华若锦的脑袋,也笑起来,“你也舍不得我是不是?我还不知道你了。”
“是啊,舍不得。”华若锦大方承认,“毕竟除了你,也不会有人带着我去荷花池边捞鱼,结果脚下一滑掉进去,把陛下都吓着了,连累我也被姑母我爹还有宋太傅他们念了整整一年!”
“啊!”宋馥熙惊叫一声,猛地向华若锦扑过去想捂她的嘴,“不许你说这件事!太丢人了!”
两人笑闹着栽进被褥中。
一件事开了个回忆往昔的头,二人又像之前那般枕着夜色畅聊,床幔外烛火惺忪,彻夜不灭。
但这样的后果就是,第二日华若锦被喊起来开面梳妆时还困得睁不开眼。
陈枕圆一见两个姑娘躺在一起便知道她们又是大半夜不睡,光顾着话聊打闹去了。
她气的一人瞪了一眼,唤人来给二人梳妆。
待二人梳妆好,按流程,做母亲的是要同出嫁的女儿说些体己话的。
屏退了下人,她先看向宋馥熙,未卜先知般嘱咐,“馥熙待会儿可不敢掉眼泪,小心花了妆,又要被你爹念叨了。”
说罢,就见已经红了眼眶的宋馥熙吸了吸鼻子,乖乖把眼泪逼回去。
陈枕圆顿了顿,叹出一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而掏出一本小册子,塞给华若锦。
“入洞房后,你先看看,第一次难免疼痛,你且记着让夫婿轻些。”
华若锦僵硬的舔了舔唇,扯出一抹笑。
饶是有过一遭了,再来一次也还是觉得不自在得紧。见陈枕圆还要继续说,她连忙打断,“娘,外头好像有人在唤你,快去看看,我和阿熙再说些小话。”
陈枕圆话头被堵住,侧耳听了一下,还真有人在外头唤“夫人”,她站起身往外走,嗔了句“都聊一整夜了还要聊。”
人走后,两姑娘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一同笑出声来。
吉时至,陈枕圆亲自给女儿盖上红盖头,扶着她走出去。
华家这一辈没有男丁,皇后便让章璟晔来背华若锦上轿。
前世也是这般,章璟晔从陈枕圆手中接过她的手,绕过自己的脖颈,将她稳当背起。
红盖头的绸边扫过后颈,一阵酥麻的痒意。
“现在我只要稍稍用力,你便会没命。”
气音透过红盖头准确无误地传进他的耳朵里,环在喉前的那两条手臂随着话音收紧。
他愣了下,回神低笑道,“阿姊的大喜之日,见血可不好。”
话落,已至华府门外。
沈归和骑在高头大马上,胸前挂着红绸球,一身火红喜服,白面玉冠,与状元游街那日倒是十分相像。
华家这辈没有能背华若锦的兄弟,自然也没有能拦门的。
是华徵安亲自站在门前,要求沈归和立刻做出一首催妆诗来。
沈归和没料到这一遭,以为洒洒喜钱便好,为此还特意带了许多铜板在身上。
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即兴一首催妆诗而已,若是这都做不到,他这状元水分可就大了。
华徵安是亲眼看过他的文章的,能提这个要求,说明本就不打算为难他,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只是他亲自站在这,亲自降这身份做拦门之人,也是告诉他华家女身后是华家,不可薄待了去。
章璟晔站定,待沈归和作出诗来,见华徵安点了头,才背着华若锦进轿。
放下人后,他蹲下身替华若锦理了理勾着金丝的裙摆,仰头轻笑,语气却郑重。
“阿姊,我在上京候你归来。”
华若锦闻言低眼,二人隔着红绸盖头,准确无误地对视上。
喜婆一声喜气洋洋的起轿,轿帘落下,顶上四角的红绣球微晃了一下。
锣鼓声喧天,沈归和向华徵安夫妇和章璟晔颔首,勒着缰绳掉了马头。
一路喜庆热闹,夹道百姓哄声都要与敲锣打鼓的声齐平了。
他瞧着,也不禁露出笑来,想起身上还带着喜钱,抿了抿唇,便抓了一把往外撒。
贺喜的话不断传进耳朵,他这会儿才真正有了要成亲的实感。不知不觉中身上带的喜钱都已撒光了,好在也终于到了。
这宅子是他高中后第二天,得了任命和赐婚圣旨那天买下的,用的都是他进京赶考途中写字教书赚来,高中后还剩的那点银钱。付的时候钱不够,他便先交上一半,前几日才将余下的付上了。
宅子地段好,但不大,甚至说得上小,至少对于从小生活在华府的华若锦是非常小的了。
沈归和牵着她下轿,在门前时华若锦不知怎的停了一下,像是对这简陋之地有些迟疑。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有了些难堪之感。
他沉默了一瞬,“宅子有些小,郡主且先将就两日,往后…”
往后什么呢?
他一顿,心下纳罕,他还未见过这姑娘,怎么就先承诺上了呢?
华若锦闻言倒是有些惊讶,她不过是脚下踩了下裙摆,想先停下整理好,没曾想他竟误会了。
见他顿住不再往下说,她便自个儿一边伸手提起一点裙摆,一边接道:“无妨,往后总会换大宅子的。”
她倒不是安慰他,前世的后来,二人从常州归京,官位每年都在往高的封,食禄也不断提,宅子确实也是越住越大了。
沈归和一怔,注意到她的动作,忙伸手扶住她。
她摆手,拽了拽手里牵着的红绸,示意他牵好这个就成,不必扶她。
宫中做的喜服是正正好好合身的,只是款式繁琐,柔顺的绸布堆了一层又一层,难免累赘,她觉得自个儿可以,便不用他来帮。再者,前世到死时,他们已分居许久,如今他乍一靠近,实在让她不自在。
沈归和见她拒绝,也不勉强,牵好了红绸,在喜婆高声的唱词中走进宅里。
沈归和父母已故多年,高堂上一侧坐着华徵安和陈枕圆,一侧放着两座牌位。
虽然华若锦看起来并不在意这座宅子的大小,但显然做父母的二人十分在意,一个塞一个眉头拧得紧。
他垂下眼,握着红绸的指节不自觉地收紧。
喜婆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一拜天地——”
璇身时裙摆堆积在脚边,头冠也重,华若锦下意识伸手想寻个东西扶着。
下一瞬,沈归和便很自觉地抬起手,将她扶稳。二人对着天地行了第一拜。
“二拜高堂——”
高堂之上,华徵安和陈枕圆露了点笑,虽心底多少觉得这简陋之处配不上他们的宝贝女儿,但也是实打实的希望二人婚后可以琴瑟和鸣,真心相待。
“夫妻对拜——”
二人弯下腰,堂外一阵风溜进来,吹起一点盖头绸边,沈归和恰好抬眼,只来得及看见新嫁娘抿着笑的唇。
“送入洞房——”
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一群人哄笑着往前推着走。
这些都是今年的进士,大多都是他考学时认识的,今日也都来观礼,此时更是承担了这闹洞房的任务。
不过都是些读书人,做不出太过败俗之事,热热闹闹地把这对新人送入洞房,一行人便自觉地回到前厅,摩拳擦掌地准备好好将新郎官灌醉。
喜房里一片红,人走后静的不能再静了。沈归和看着端坐着的姑娘,有些局促。
“那个,我已命人去备了些小食,待会儿郡主可以先垫垫,我…我可能还需去好一会儿……”
床边的姑娘没动,也没回话,好半晌,盖头微微晃动,是她抬起头望沈归和的方向看过去了。
“官人不先揭盖头吗?”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忘了什么。
桌上的承盘中置着玉如意和用来喝合卺酒的酒杯。
他先执起玉如意,走到华若锦面前,有些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才慢慢伸手,用玉如意挑起红盖头。
新嫁娘的脸渐渐露出来,她掀眼,看向身前之人。
周遭烛火摇曳,二人就这样沉默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彼此,交错的视线间仿若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紧拽着二人。
前世今生,当真是断不掉的缘。
华若锦以为今生再见,她定然对他是厌恶痛恨到多看一眼都觉得脏眼。
只是四目相对这刹那,葳蕤的烛火映在二人漆黑的眼瞳中,华若锦恍惚想起他们归京后第一年的上元节,他们二人一同在墨色长河里放下的那盏莲花灯。
那时她也是这样,望进他黑的发亮的眼眸中,想着,哪怕一开始皆是迫不得已,往后也能好好过一生的吧。
忆起前事,这一刻她竟觉得有些眼热。
而刚揭开盖头的沈归和在见到她面容的那一刻却浑身陡然僵住,气血直往脑袋上涌,涨得他几乎要站不稳了。
他身影晃了两下,玉如意脱手砸在地上。下一瞬,他在华若锦睁大的眼前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他又做梦了。
往日的梦,他都是亲身感受,唯有这次,他像一抹游魂,跟着梦中的自己行动。
一片暮色中,他看见了梦中的自己在策马狂奔。即使只是一抹游魂,他仿佛也能感受到风刮在脸上的生疼之感。
天空暗沉,别说星星,连明月的影子都不曾见着,看起来像是要下雨了。
他想,到底有什么要紧事,不能先歇一夜,非要连夜赶路呢?
他没法停,只能跟着一脸沉重严肃的自己赶路。
后半夜果然下起了大雨,雷声轰鸣,‘他’的策马的速度却更快了。
不知怎么的,这场雨落下的时候,他竟好似一瞬间同梦中这样着急的自己感同身受了,心底弥漫着一股陌生又难控的惶恐和焦急。
他忽然也想再催促催促□□这马,跑的再快些,再快些。
但再快,再急,依旧是天光大亮时才进了城。
□□的马一下没停,经过城门时,梦中的沈归和抬手亮出了一枚令牌,守门的侍卫和手作礼,并未阻拦。
马一路疾驰,先回了相府,匆匆问过府门外候着的小厮,确定了人不在府里,‘他’片刻不停又立刻上马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沈归和就一路跟着,看着。
直到他终于看见那匹马停下,不远处巍峨的宫墙下,有一道绯红的身影倒在地上。
边上有人正伸手准备抬走那具身体。
“住手!”
‘他’扬声厉喝,许久未进水的嗓子嘶哑非常。
那些人被这道喝声一惊,皆收了手回头去看。
‘他’掌着缰绳跳下马,不知是骑了太久一路风雨兼程累着了还是怎么的,竟在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差点直接跪在地上。
‘他’松开手,有些摇晃地走过去。
手颤抖的明显,‘他’慢慢跪地,伸手触上地上那人的面颊,冰冷又苍白。
沈归和见这情景,也走上前去,看到了那张染上血迹的脸。
这回面容清晰非常,正是他刚揭了盖头的新婚妻子。
心神俱震,他竟也平地踉跄了一下。
地上跪着的‘他’似是扯了下唇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压低了声,像是在害怕,声线都在颤:“好好……这太凉了,我带你回家歇息好不好?”
‘他’将人抱了起来,转身一步步往相府的方向走去。
马被留在的原地,沈归和也被留在了那。他垂头看着地上的血迹愣神,嘴里低喃着,“不……”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缘法。
“不……不!”
他猛地睁开眼,梦中苍白带血的面容此刻却艳若桃花般在眼前放大,眉宇间凝着一抹对他的担忧。
“沈归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