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元景五年夏,雨落上京,倾盆之势,天地模糊难辨。

    护城河水位连夜上涨,城郊小路泥泞不堪,寸步难行。马蹄陷进泥中,每一次抬起都费力得很。

    沈归和咬牙,勒紧了缰绳驱马接着往前赶。

    豆大的雨滴打着身上、脸上,生疼。

    天光破晓之时,云消雨散,上京的街上开始热闹起来。

    沈归和纵马方至,城门正开,他俯下身贴住马背,一手高举令牌,一手拽紧缰绳,加快了速度。

    正是上朝之时,宫门外停着一辆辆挂着名姓玉牌的马车。平日上朝,这些马车都停得整齐,今日却是东一辆西一辆将宫门围得严实。

    那些个同僚一边往里走,一边还止不住地回头,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这些人中,有的脸上带着快意,有的带着嫌恶,有的确实摇首叹出一口气,似惋惜似哀叹。

    沈归和远远瞧着这幕,心头便已一寸一寸凉下来。

    他勒停了马,丢开缰绳。不知是骑了太久一路风雨兼程累着了还是怎么的,下马时竟踉跄了一下,差点直接跪在地上。

    他有些摇晃地走过去。没几步,便看见了宫门之外那道绯红的身影。

    边上是章璟晔得知消息后派来收尸的宫人。

    许久未进水的嗓子嘶哑,他竭尽全力扬声,“住手!”

    宫人一惊,皆收了手回头去看。

    他两步并作一步跑过去,推开围着那道身影的宫人,看清那张脸时,腿下骤然失力,跪坐了下去。

    彼时华若锦脸上和身下的血迹已在昨夜的大雨中,被尽数冲洗干净。唯有官服和发缕上的潮湿让她像是从水里被打捞上来的般。

    面色苍白,让人疑心她不是从城楼上摔下来死的,而是淹死的。

    他颤着手轻轻触上她的脸,指尖碰到一片冰凉,惊的他立刻便缩回手。

    下一瞬,他又动作轻柔地托起她的脑袋,将人搂进怀里,像是故意忽视这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语气也温柔得不像话,“这里太冷了,我带你回家歇息吧。”

    旁边的宫人见他这般模样,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沈相,陛下说了,华相的尸身得交由陛下处理。”

    他好似没听见,又或是故意忽视了去,只将人搂进怀中,稳稳抱起,转身一步步往相府的方向走。

    马被留在的原地,那些宫人不敢拦他,便赶紧回宫去禀告章璟晔。

    百官上朝,宫门外已无人。他便抱着她,一步步往相府的方向走,街道上有百姓投来异样的目光,他恍若未觉。

    不知走了多久,面前落下一片阴影,他颤着眼睫抬眸,看见眼眶通红的宋馥熙从马车上下来,抿着唇向他伸手。

    “她要回也是回华府,把她给我。”

    抱着人的手收紧了些,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她是我的妻。”

    许久未进水,又经历了大悲情绪,已经嘶哑至极的嗓子一发声宛如刀片割喉。

    “死也当与我同穴。”

    宋馥熙哼出一声,“她大抵是不愿的,还望沈大人高抬贵手,让她死后得个清净。”

    他扯了扯唇,发出一声嗤笑,眉眼冷下来,出口的话带着些威压,“宋娘子可是忘了,你如今无召不得归京,若……”

    “就这一条命,章璟晔要我便给了他又如何。”宋馥熙毫不畏惧,甚至当街直呼圣上的名讳。

    她一字一顿,双眸紧锁在沈归和憔悴疲惫的脸上,“我今日,只要带她走。”

    二人对峙许久,是谁也不让谁。

    怀中的身体早已冰凉,生前万人阻骂,亲友尽散,死后竟也有人来争她的归处,华若锦此刻若是醒着,怕是会大笑起来。

    可她已经死了,也不会再知晓她闭眼后发生的事情。

    最后是长公主府的人持着公主令牌,打破了这厢寸步不让的僵局,带走了华若锦的尸身。

    沈归和不松手,公主府的小厮便一人制住他的一条胳膊,他挣扎得厉害,便又有人上前来抱住他的腰身不让他动,宋馥熙也来拦他。

    他看着那些人给华若锦盖上白布,目眦欲裂地怒喝:“谁给你们的胆子来拦我!松手!”

    一个小厮恭敬地朝他行礼,“长公主殿下受华大人所托,死后收敛华大人的尸身,沈大人便不要为难我们几个做奴才的了。”

    华若锦苍白的面容消失在白布底下,他不挣扎了,任由他们将华若锦带去长公主府。

    而今从梦中惊醒的沈归和,看着面前面色红润,充满生机的面庞,心底的空虚和惶恐一瞬间被填满,他下意识伸手将一身喜服,头冠也还未摘下的华若锦拥进怀里。

    滚烫厚重的鼻息尽数喷在她的脖颈处,让她不自在地缩了缩肩,却被他误以为要挣脱,臂上力道又重了几分。

    到底多年夫妻,仅一个姿态,华若锦便知晓沈归和在害怕,且害怕之事定然与她有关。

    她不动了,却也没抬手回抱住他,只轻声问,“沈归和?你怎么了?需要我遣人去请郎中来给你瞧瞧吗?”

    他不动,也不说话,倒是脑袋往华若锦的脖颈里又埋深了些。

    “……我还是让人去请郎中给你瞧瞧吧,你先放开我。”

    “不用。”见她开始挣扎,沈归和才出声。

    随后慢慢放手,退开了些,神色犹豫了一下。

    华若锦瞥了眼,便知他心中那套礼仪教条又来了,淡声道,“无妨,你我已拜过天地,算是夫妻,这便不是逾礼,我也不觉得冒昧。”

    “还不算的。”沈归和忽然道,“礼尚未完。”

    她蹙眉,“什么?”

    “还有……合卺酒没喝。”

    视线往承盘那一落,华若锦眉心微舒,“一杯酒罢了,待会儿你若再倒下,我可再没力气拖你到床上一回了。”

    沈归和这才发觉自己是从床上醒过来的,膝头还盖着火红的喜被。

    他默了默,掀开被子下床,在华若锦不明所以的视线中斟了两杯酒,又递一杯到她面前。

    她扬了扬眉梢,有些无奈。

    前世怎么没发现这人还是个犟种呢?

    她接过酒,却没站起身,只又说了句:“你若真又倒了,我可不会去给你唤郎中来瞧。”

    见沈归和目光执着,是非喝这杯酒不可的样子,她才一边嘀咕一边站起身,“不然新郎官新婚夜莫名其妙倒在屋里头,赶明儿传出去全上京都得笑话我了。”

    她确实不太在乎这合卺酒喝不喝,毕竟前世也喝过,也没见他们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不会的。”

    不会再倒下,也不会让你被笑话。

    沈归和看着她,目光认真,语调也正经。

    华若锦抬眸回视,撞进那双漆黑的眼瞳中,心中不知怎么的突然闪过一个惊异的念头。

    她能死而复生,回到十七岁,章璟晔也死而复生回来了。沈归和会不会也……

    张了张嘴想说了些什么,却见沈归和已举起手,与她手臂相交。她只好先把话咽回去,低头饮下这辈代表夫妻同心、同甘共苦的合卺酒。

    刚放下杯盏,华若锦想说些什么,紧闭的屋门忽然被叩响。

    是沈归和那些同窗们去而复返,来催他去前堂了。

    沈归和冲着外头应了声,待这些人的脚步声远去,他才一脸认真地看着华若锦,语调柔和地问:“你想说什么?”

    连着被打断,华若锦脑中有些乱,一时也不知是直接问,还是先试探试探好。

    她摇了摇头,最后只吐出了句:“少喝些。”

    沈归和微楞,随即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个笑,抬手先替她取了脑袋上沉重的发冠。

    “郡……娘子先歇上片刻,我稍后就回来。”

    门‘吱呀——’一声被阖上,华若锦侧眸瞧了眼被沈归和取下,放在梳妆台上的头冠,脑中一片混沌。

    这几日她不停地回忆前世之事,企图找到事态急剧变化的转折之点,她理顺了许多事情,也细细反思了一些前世她不曾做好的事,也想好了若再遇上她又该如何做。偏偏细算了这么多,她却没预想过沈归和可能也回来了。

    大抵是一个死而复生已是惊世骇俗,两个更是闻所未闻,三个应当是不可能的事了。但见方才沈归和的模样,又不想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也不像知道所有事的样子。

    华若锦实在形容不上来他这种感觉,若是什么都不知道,以沈归和的性子不会如此唐突地伸手抱紧她这个今日才见着第一面的新婚妻子。但若是知道前世之事,那便不可能了。

    要知道前世他们之间的最后几年,是一见面就要吵架,急眼了还要砸东西的,那些年里,就连屋角用作装饰的瓷瓶都变成了消耗品,直到他们分居,才叫那些瓷器安存。

    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华若锦不再为难自己。已做过一世的怨侣,华若锦也不想面对新婚夜,想到明日一早还要进宫,后日回门,大后日便要启程前往常州,连日下来想必谁都不会有兴致。

    这般想着,她便理所当然地唤来竹瑶,伺候着沐浴了一番,回到屋内,直接就上了方才已命竹瑶收拾干净的床。

    沈归和带着一身酒气回屋时,华若锦已经卷着被褥睡熟了。屋内只留了盏门边和外屋桌案边的烛灯,其余皆灭,昏黄微弱的烛火刚好够看清屋内,叫他不至于吃醉了酒看不清路。

    榻上的人呼吸绵长,沈归和放轻了步子靠近,坐在榻边,伸手将遮住了华若锦半张脸的被褥往下掖了掖,不知是吃醉了酒还是如何,凝在她脸上的目光竟有些痴。

    “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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