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觉回府后招来管事。
“您问他啊,今日是薛大安祭日,薛大安曾是府上门房,六年前亡故,老夫人念在是同乡的份上,许他葬在西郊庄子后,每年这个时候,那孩子都会回去祭奠。”
六年前宋觉尚还在望都,经管事一提醒,隐约记起似乎有这么个人在府里做事,和母亲是同乡的,后来便没见到了,原来是因病去了。
原来那少年便是他的儿子。
宋觉凝神想了阵,只依稀记得那人微躬的背和略黝黑的皮肤,十分普通的一个人。这样的人,怎会生出如此出色的儿子?
宋觉微微皱眉。
管事瞧他面色沉凝,又问:“大爷去西郊,可找到帽儿岭了?”
本来叫他来就是要说这事,宋觉沉吟片刻,便道:“那里确实有一座山,明日你便带彭都尉去吧。”
得了准信,管事心头长吁一口气,还好事情没办砸,偏那么凑齐,帽儿岭就在西郊庄子不远处,倒省了他四下打听了。
翌日一早,管事交待完府中事宜后,便匆匆出了门。而远在外院最边角落的西排屋里,薛雨生也在准备今日讲学。
与族学授课内容一样,府中女郎所学也涵盖经史典章,不过因是女郎,要求便没有那么严。薛雨生昨日自西郊庄子祭拜回来后,便整理了自己这些年的手札,选取几篇适宜教学的文章。
女郎们授课所在的竹苑与族学隔着湖,虽然一湖之隔,却实实在在绕了半个府,是以薛雨生一早就收拾妥当起来,迎着湖面未散的水雾,缓缓而行。
几点星子寥落,天空还是将明前的深蓝,这于他实在太过熟悉了,在无数个未明的清晨,他于书中抬起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天空。
然而还是有些不同的。许是湖边的水雾大了些,那些深浓的颜色被水汽稀释,沉闷也婉约了不少。
薛雨生看到了竹林。
这片竹林在他以往散学回去的途中,隔着湖也曾偶然一瞥,葱绿绿的一片,十分有风致,入画是极好。如今从近距离看,才知晓主家布置时的匠心独运。
竹中有山,山下有泉,泉旁有舍,舍里观山。自然与人工交融,美景自成一体,且隔绝外界干扰,正是读书绝佳所在。
宋氏美姿容,好风骨,由此可见一斑。
这绝不是普通官宦人家可比拟的。
薛雨生轻抬眼皮,竹林外有一道身影。是他曾经见过的大夫人身边的嬷嬷。
平嬷嬷早候在这里了,见到薛雨生,眉眼便带着笑意。
她将他引到北面一处小径旁,道:“以后你就从这边走。这里和前面不通,不会碰到女郎们。”
薛雨生会意,道了声“好”。平嬷嬷带着他,边走边介绍,提起几个女郎时,又说:“女郎们都是静娴知礼的,只是有些年纪小,需要耐心些,她们的功课也有侍从专门呈给你,你只管授课,其他的不用操心。”
宋氏把一切都考虑到,一切也安排好了,薛雨生没有什么可问的,只颔首聆听。
转眼间,两人便走到一处竹屋旁,平嬷嬷打开门,指着里面道:“这里就是你今后授课的地方。”
里面不大不小,三面有窗,只最里的一面墙外架了一道水墨纱屏,透过竹墙缝隙望过去,对面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如此布置,屏风两边既相互听得到声音,又不至于直接相见。果然是个好办法。
薛雨生不无赞许。
平嬷嬷又指了指屋内一应用具,道:“这都是昨日新置办的。”说着,朝外唤了声,很快,有个留头小侍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叫青芜,以后就伺候笔墨,若需要什么,尽管对他说。”
青芜还是个僮儿,一笑虎牙便露了出来。薛雨生没有什么意见,只颔首,又向嬷嬷道谢。
平嬷嬷笑纹便更深了。乖巧懂事的孩子本就招嬷嬷们喜欢,何况对方还是这样一位美少年,平嬷嬷只恨自己没有个女儿,不然准要招他来做女婿。
当然,她也就是一瞬而过的念头,并没有往深处想,因此也就忽略了两人身份的不对等——即便他曾经只是下人之子,但如今考上了秀才,未来还有可能中举。秀才虽未有官身,身份上早已不同平民。譬如可以见官不跪,甚至还可每月领取公粮。
这就是为什么宋晖应如此讨厌他,现在也不能对他随意打骂折辱的原因。
事实上,薛雨生如今的身份早高于府中所有下人,只是他素来温和低调,不特意彰显,平嬷嬷才一时没察觉有什么不同。
待人都走了,薛雨生这才放下书笈,拿出书册。
时间还早,他准备先温习一会书。青芜守在一旁,十分有眼力劲儿地挑灯,研磨。做好这些事后,又蹲在一侧小炉子旁煮茶。他本就是伺候书房的,此刻做起事来也不用人吩咐。
茶是上好的阳羡茶,随着水雾飘起,满室茶香。其实宋氏本身也有茶叶生意,西庄后山就有一片茶林,还是宋觉亲自挑选的雨前茶种,只眼下还未到采摘时间,故而府中用的还是底下州郡进献的茶。
茶香醒神,薛雨生几次从书中抬头,都看到青芜安静地站在角落里,也不如旁的僮儿般好奇探望。
想必是特意挑选的伶俐小侍,薛雨生放下心来。
待看完一卷,才忽觉天已大亮,他微微扭头。桌案旁就是一方支摘窗,随着打开的窗牖望出去,外面雾气散了许多,阳光洒下来,湖面上淡金朦胧。
是个好天气。
再回头时,便发现纱屏后隐隐有一道人影。
“夫子。”
那人似乎也发现了屏风后的他,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是个年轻的女郎。水墨屏风里隐隐勾勒出一段蜿蜒的曲线,朦朦胧胧,若晚春新雨后的远山,清新而迷蒙。
没听到回答,她再次开口,声音清灵纯净,泠泠然引空山回响。
刹那间,那幅一开始他尚觉差了点什么的水墨屏风一下子鲜活起来,书中那些或婉约或昳丽的诗句也瞬间有了明晰的模样。
然而下一刻薛雨生愣了愣,猝然垂下眸。
他竟然对着一道影子失神了。
不过从身形来看,他大约知道对面是谁了。
薛雨生平复呼吸,让对面人先坐。
日头渐升,屋内陆陆续续又有女郎进来,女郎旁跟着侍女,外面隐隐还有人影晃动。宋氏在这上面的确做了充足的准备。
里外都有人,倒也没什么了。
薛雨生敛了敛心神,开始第一天的讲学。
而隔着一道屏风,宋时言的心境却远不复初时。
她已经知道对面是谁了。
原来阿耶找到的不输于郑夫子的人竟是他。
一时间,宋时言也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然而就是在这种混乱的思绪里,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何以只凭声音和一团模糊的影子便知晓对方是谁。
带着这种复杂心情,宋时言也开始了第一天的学习。
新夫子的第一次授课进行得很顺利。
散了课,众女郎由自家侍女跟着依次出了竹苑。
二房宋时姿被约束了一上午,此刻才松快起来,一路和姐妹讨论新夫子。
“听他声音,好像年纪不大,不会就是族学里某位郎君吧?”
听到是郎君,几个女郎便不说话了,宋时姿便道:“不若此刻返回,绕到后面去看看到底是谁?”
宋时姿顽皮惯了,想到什么就要做,身边侍女一瞬间心都提起来,好在她话音刚落,一道稍显严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二妹休要胡闹。”
一回头,见是长姐,宋时姿撇了撇嘴,嚷道:“我们就偷偷看,这也不行?”
自己这个堂妹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越是不让干的事便偏偏要干,顿了顿,宋时言又道:“你莫要想了,快回去把今日的功课做好,待会祖父还要问话呢。”
提起祖父,宋时姿一下子就萎了。她在府里谁都不怕,偏偏对祖父避惮得很,之前祖父没回府还好,如今回府了,她已经几天都不敢随意出去玩耍了。想起祖父等会就要考教,那威严而锐利的目光扫过来的画面,宋时姿顿时什么心情也没有了。
她怏怏拉着二房庶妹们,对宋时言福了福身,几人自岔道口分别。
待人走去老远,宋时言才收回视线。只是她也没准备走,又侧过身对一旁侍女道:“平嬷嬷何在?”
“还在竹苑,女郎可是找她?”
宋时言点了点头。
侍女匆匆去了,宋时言的目光穿过竹林,落到竹舍青青檐角上。
他应该也回去了吧?他怎会接受阿耶指派,给她们做夫子呢?
平嬷嬷来得很快,等人到了身旁,宋时言又有些犹豫,思忖片刻才决定委婉暗示:“嬷嬷,怎地新夫子是个年轻男子,这,怕是不好吧?”
平嬷嬷看了女郎一眼,又想起昨日孟氏交代她的话。她自然知晓大女郎的顾虑,只问:“今儿的授课,女郎感觉如何?”
略迟疑了下,宋时言道:“讲解深入,鞭辟入里,颇有所得。”
平嬷嬷便笑,因身边无旁人,也不藏着了:“今天这位您也是知道的,正是本次院试案首,薛家大郎。只三郎君要进国子监,恐怕要替了他名额,大爷想弥补他,故而想出让他暂代夫子,以脩金方式补偿他,这些银钱足以保障他之后参加科举。大爷也明白男女同室的避讳,故而特意修饰一番,您不必担心,他那边已经隔开来,两边是不会碰到的。”
嬷嬷的话絮絮碎碎,点到即止。宋时言却听明白了。
她的目光越过竹苑高高低低的檐角,落到远处那片葱郁竹林里。
君子如竹,淡泊清雅。
这都是书中规训人的话。试问谁活在世间能避开茶米油盐,银钱花销?她是世族,一出生便锦衣玉食,优渥的生活让她忽略了寻常人为碎银几两而操劳担忧慌张。她想起他的出身,又想起他每日一边读书一边为生活奔波的境况。
她曾因银钱之事鄙夷过他,如今想来,也是自己执而不化,弗知疾苦了。
宋时言垂下眸,心里某处隐隐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