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言带着下人们往浮桥后的小树林这边走,刚上了浮桥,迎面就撞见二妹身旁的婢子。
婢子面容惊惶,见到宋时言,仿佛见到救星,口中结结巴巴道:“庄四娘落水了。”
宋时言心中顿时一紧。
庄家这几年荣宠日盛,庄四娘作为庄家幺女,又是最受宠爱。若她出了事,还是在宋氏寿宴时期,她真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于是,饶是一贯冷静的她也不免变了脸色,一边让身后几个熟悉水性的嬷嬷跟着婢子赶快去救人,一边又招来自己侍女,小声吩咐了一句。
庄四娘父亲庄信桁最近不在望都,今日寿宴庄四娘是跟着她哥嫂来的。而庄四娘大哥,庄修慕之妻冯氏与宋晖值未婚妻是表姐妹,而宋时言也素与冯氏交好。所以,宋时言吩咐侍女先去通知冯氏,若庄四娘没事最好,若有事,有冯氏在场,事情也有兜缓余地。
过了浮桥,是一片小树林,树林里人声纷杂,前头的仆从已经到了岸边,听上去似乎已经把庄四娘救上岸了。
宋时言一面避开挡路的枝叶,一面脚步不停。只余光错过斜旁一棵榕树时,却忽地一顿。
那里站着个人。
而且似乎已经站在那处多时了。
奴仆们就在不远处,只要这边稍有动静,立刻就会有人赶来,所以宋时言倒不是很担心。只是这人不声不响躲在这又是何为?
宋时言刚挪动脚步,就见那道身影微微一动,从树后露出一剪侧影。
首先注意到的是他湿漉漉的衣衫,洗得发白的素衫上沾了污泥水草,正裹覆在男子清瘦的身体上,显得狼狈不堪。然而,还没等她看清楚,那人又跨了一步,整个人从树后站了出来。
宋时言错愕抬头,下一瞬,就撞进一双澄净渊深的黑眸里。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如此直面相见,只是和宋时言想象中不太一样。
日光穿过密林枝叶细碎落下来,如星子般落到少年周身,他仿佛从水光中升起来的一轮明月,带着暮春的潮气,湿漉漉出现在世人面前。
宋时言因太过意外而倏地一下睁大眼,人也下意识向后一退。
“你——”
“大女郎。”
两人同时开口,又蓦然止住。
微风清扬,树叶摇曳的影是无声的吟唱。
宋时言没有收回目光,因此也没有错过他眼底一瞬即逝的笑意。
他笑什么?
宋时言下意识抿了抿唇。
还有,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全身湿透?
然而不等她再次开口,下一刻树林外传来呼唤声,薛雨生微微凝眸,抬手冲她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便闪身避至密林里。
枝桠微晃,人已经看不见踪迹了,宋时言又是一阵错愕。待岸边再次传来婢子们的喊声,才带着疑惑转身向水边走去。
水岸旁嬷嬷背起庄四娘。这一会功夫人已经醒了,只许是受了惊,趴在嬷嬷背上发着抖。侍女忙将备着的衣物披在她身上,一扭头没见女郎过来,才开口呼唤。
等宋时言走到岸边,见到庄四娘这副模样,虽免不了担心,但好歹心中大石算是放下来了。
一行人疾步向客舍行去,宋时言安排侍女先去准备热水,又叫人去外院请大夫,这一切交代妥当后,一扭头,却见二妹探着脖子,目光在林间搜寻,鬼鬼祟祟的,像是在找什么。
她心中一动,拉了拉她手臂,压低声音道:“刚刚是谁救的庄四娘?”
宋时言过去时,人已经救起来了,周围婢子嬷嬷衣衫均是干的,自然不可能下水救人。宋时言又想起之前林中那偶然的相遇。
难道,救人的是他?
只是宋时姿却含糊道:“当然是,是我,是我用树枝拉她上岸的。”
宋时言狐疑看她一眼,宋时姿挺直腰板,摊出一双手:“瞧,为了拉她,我手上这会印子还没消呢。”
宋时言低头。她手掌上的确有两道深深的压痕,看上去是一直握着长杆状之物给压出来的。
宋时姿见她似是相信了几分,不由得意起来:“说起来多亏有我,不然庄四娘早就沉——”
话音未落,身边人眼风已凌厉扫来。
“你还说,若不是你怂恿,庄四娘怎会跟着来。待会见到庄氏的人,切记莫要先揽功,首先便是要陈恳道歉,我会在一旁替你说话的。”
宋时姿撇了撇嘴。
什么嘛,本来就是庄四娘自己想玩,她好心带她过去而已,作甚么像她犯了天大过错一样。
宋时言蹙了蹙眉。
自己这个堂妹什么心思她还不知道,见她这幅不以为然的模样,又重重叮嘱道:“今儿可是祖父寿宴,由不得你耍性子。”
搬出祖父,宋时姿只好乖乖低头,默了半晌,终于答应下来。
见她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宋时言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只是心中还是怀疑,人真是二妹拉起来的吗?
那,他又为何全身湿透?
快走出树林时,宋时言忍不住扭头回望。
林间幽深空寂,平静得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清风吹拂,树叶飘零。
薛雨生从林后走了出来。衣衫吸了水,挂在身上沉甸甸的,风一吹,更觉微凉。他俯身掸开粘在裤脚的一片树叶,顿了顿,站起身,循着小道折向另一侧。
回到客房后又是一顿忙活。
好在庄四娘已从落水的惊恐中慢慢恢复过来,只拉着宋时姿一个劲道谢。
冯氏仔细问过大夫,便道:“这次还好有二娘,不然莹莹哪能这么快救起来。”
宋时言便瞥了二妹一眼。
听庄四娘的说辞,落水后她太过惊慌以至于好多细节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借着一根树枝才不至于彻底沉入水中。至于是怎么到岸上的,也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冯氏不清楚其中过程,只看着嬷嬷背庄四娘进屋,便以为是宋府仆从下水救的人。
宋时姿翘起嘴,刚想说话,一转头便瞧见大姐凌厉的眼风,才撇撇嘴,道:“还是我不好,若非我提出看野鸭子,也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果然,听了这话,冯氏接着便说小孩儿正是心性活泼的时候,也怪不得她。有了冯氏这番话,宋时言又唱了一回白脸,这事总算揭过了。
不过,庄四娘到底受了惊,待休息了一阵,便坐自家轿子回去了。出了这番意外,之后的游园活动宋时姿倒是规矩不少,宋时言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只不过还有一事。
到了晚间,侍女总算打听回来了。
“小弟说,薛夫子白日里的确湿了衣衫,是回府时遇到个驱赶骡车的卖水翁,他躲闪不及,才被跌落的水桶浇了一身。”
侍女青霜与青芜童儿是姐弟,这话是青芜去过西排屋见薛夫子的确在晾晒衣衫后才对他阿姐说的。青霜还记得小弟当时疑惑的表情,他问:“大女郎是如何知道的?”
只青霜也不知晓,又叫小弟别对别人讲后才匆匆回来汇报。
她是宋时言的贴身侍女,打小就在她身边伺候,自问最会揣度女郎心思了,只是经过上次送饭之事后,青霜便觉得女郎好似对薛夫子太过关注了些。
今日明明带着其他女郎们逛园子,怎的还知道薛夫子湿了衣衫?
不同于青芜,青霜已是大丫头了,自然不可能将这些全归于学生对夫子的敬重,她虽未见过薛夫子,但听人说他是个颇为俊朗的少年。
想到这,青霜不觉心中一惊。
又扭头望了眼女郎,火光下,宋时言正托腮想着事,一双眸子映着光,愈发晶莹透亮,只柳眉颦蹙着,看上去倒似有无限心事。
*
宋氏寿宴连庆三日,到了第三日,府中上下能逛的园子都逛遍了,戏折子也听了不知多少出,女郎们就有些乏腻。
“话说,还有什么好玩的呀?”有女郎就出口问。
宋时言也有些犯愁,这些女郎原也经常过来府上,府中景致早就熟稔,这会要变出什么花样来着实难办。
正愁思中,忽听有人道:“听我大哥说,他们今日要去马场跑马,不如我们也过去看看。”
一听去马场,女郎们顿时来了兴致。大景朝民风开放,便是女子也可骑马外出,是以世族女郎们大多是学过骑御之术的。
不过宋时言却有些犹豫,这几日寿宴男女都是分开活动,若去马场,必定会与郎君们遇上,这怕是有些不妥。
“听说他们还要比赛,我打赌肯定是我二哥赢。”
“谁说的,整个望都论骑射属我大哥最好。”
“少吹牛,明明是我三哥最好!”
……
宋时姿和几个女郎正在为自己兄长能否赢得比赛而激烈辩论,辩了变天也没分出个结果,宋时姿就有些不开心了,拉着宋时言衣袖央求道:“大姐,就让我们过去看看吧。”
其实宋时言也有些意动,相较于儿郎们,女郎的活动少了许多。宋时言谨遵闺训,琴棋女红学得都不错,但她心中其实是很向往能像男子一般纵马骑射的。虽然府中也教骑马,但挑选的是适合女子的温顺驽马,和宋时言向往的那种疾风驰骋的感觉差别太大了。
所以当女郎们提出想看跑马时,她下意识便是赞同,只是……
不过最后到底是询问了阿娘,得到答复说可以去,只需要多派些仆从随侍后,众女郎无不欢欣兴奋,又各自换了一套更方便行动的衣衫,才随宋氏女一行往马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