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侍从没想到,还没等他召集人手去寻,薛雨生倒自己回来了。
又看了看,除了周身衣衫脏了些,人却是啥事没有。总归是有昨夜同行的交情,便不免上前问询一番,得知他同样因雨路滑而摔了一跤,跌到滑坡下,这才在山上待了一宿。
还好人没事,侍从庆幸想着。
又抹了抹鼻子,到底是将人忘了,对方虽然没表露什么,难免心中有芥蒂。侍从在府中做事,人脉极广,也知道他虽只是一介书生,大爷却很看中他,于是语气中带着小心,等确认他的确没有怪罪他们的意思,才松了口气,自去外面忙其他事了。
待午后休整完毕,一行人终于乘车返城。
只是比之前约定的时间晚了一日,宋府里也有人给报了信,孟氏一整晚都没睡,若不是宋觉阻拦,昨夜她就要驱车亲自来西庄。还好一早接到消息,道大女郎已经安全回到庄上,孟氏这才让人带话过去,说务必以女郎们的安全为重,切记不可再次犯险。又将宋晖远叫过来,让他午后就出城迎妹妹们去,宋晖远领了任务,也不等吃完饭,就领着侍从打马出了城。
*
这边宋晖远刚出府,他身边的小侍便偷偷溜到舒兰院,拉住孟氏身边的侍女耳语一番,又从怀中拿出一把纸扇递给她。
侍女自然是孟氏身边得力之人,只蹙了蹙眉,让他在外面稍等,自己挑帘进了屋。
不过多时,里间响起孟氏略显惊讶的声音,侍女再次挑帘,唤小侍进屋。
堂屋里,孟氏正坐在主座上看手中的纸扇,见小侍进来了,以眼风示意,侍女得命,砰地一下合上门。
小侍惴惴抬头。
他并不是自小跟在二郎君身边的僮儿,只这次二郎君从凉州回府,他院子里正好缺个跑腿小厮,管事才指了他过来。
“眼要细,嘴要紧,最重要的是为大房办事半点也马虎不得。”
小侍牢牢谨记这番话。只是昨夜服侍二郎君沐浴时,却在他褪去的衣衫里发现了一柄玉骨纸扇,纸扇落地打开,上面还画着画。侍僮也知道,二郎君一手丹青极佳,闲来无事就会在房中画画写写。本以为那扇面上是郎君信笔所绘,哪知一眼瞥过去,人就呆住了。纠结了一晚上,到底还是决定汇报到孟氏这边来。
主座上,孟氏将画放到桌案上,问:“这真是二郎所画?”
小侍不敢隐瞒:“是随身衣衫里落下的,应该是在西庄里画的。”
孟氏沉下眸。
画上的人她已经看清楚了,虽说是女子装束,那眉眼却和薛家大郎如出一辙。
孟氏的心就高高悬起来。
远儿已经十七了,像他这般年岁的少年早就知慕少艾,可他愣是一个女子都看不上。如今又私藏了这样一幅画,想起这次去西庄也是他主动提起让薛家大郎相随,孟氏心中就有不好的猜想。
远儿他,莫不是有那抱背之癖?
正纵马跑出城的宋晖远自然不知府中发生的这些事,他心中止不住的懊悔焦急。
若是昨日送别郡王后又返回西庄就好了,一想到大妹一个人在后山待了一宿,还险些出事,宋晖远恨不得抽自己一顿。
好在出城没多远就碰到了返程的宋氏车队,宋晖远这才勒马,又跟着大队伍一道往府中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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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趟西庄之行两个女郎都挂彩,虽然只是小伤,但宋府上下极为关注。孟氏早请来女医,依次给两位女郎详细检查,得知的确无大碍,才稍定心神。
哪知刚回到院子就收到小侍密报,说宋晖远前脚刚进府,后脚就请了杜大夫去西排屋。他要做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孟氏的眉眼就沉下来,虽然这次出行薛家大郎听说也生了病,但远儿如此火急火燎的,不得不让人深想。又想起之前那番揣测,心中愈发不安。
于是到晚间歇息的时候,连宋觉都感觉到她的不对。不过他并不清楚内情,只以为孟氏还在为女儿担心,便收了桌案,上床揽着她,温声道:“女医都检查了,只是皮外伤,过几日就好。”
孟氏躺在他怀中,抬眸望了望夫君眼下的青黑,不觉轻轻一叹。
宋觉虽回到府中,但每日还要处理从凉州呈递而来的军务,是一点都不得闲的。她也知,自寿宴后,太子频频传唤,从他每日紧锁的眉头来看,东宫那边的施压可不小。孟氏出身名门,不是那等只晓家长里短的妇孺,很是有一番见地,只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因此纵使心中烦忧,也不欲宋觉为儿女之事再添忧虑。
只宋觉说罢,却见她还是愁眉不舒,想了想道:“母亲那有不少专治外伤的药膏,效果奇好,你若担心,不若明日问问?”
孟氏收拢心思,嘴角露出笑意:“好。”
见妻子终于展颜,宋觉心中一松,探身吹灭了蜡烛。
孟氏虽愁思宋晖远的事,但第二天去松涛院时也不忘向婆母提起药膏,却没想老夫人早已准备好了。
“听说是脚底被扎,可怜见的,该有多疼。”薛氏被嬷嬷扶着喝完参汤,又道,“小姑娘家的就怕留疤,不过这药膏是秘方,涂后保管什么都不会留下。”
孟氏接过,又郑重道谢。薛氏摆手:“自家孙女,我不疼谁疼去。”只又摇头,“说起来奇怪,这几月府中倒是接二连三有人生病受伤,莫不是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薛氏身边的苏嬷嬷忙道:“国公爷与老夫人威德所被,那些牛鬼蛇神怎敢冒犯,您是多心了。”
薛氏略略迟疑,又望了孟氏一眼。大儿媳在这,有些话不好说,遂略过这话题,只继续问了孙女们的情况。
等到孟氏起身告退,才唤了苏嬷嬷到近旁,道:“选个日子,请宁安寺的大师到府上来,做一场法事。”
苏嬷嬷一惊:“您是指?”
薛氏微微叹气:“想是我今年没有亲自去寺中给她祈诵,她闹脾气了,这才缠上府中小辈们……”
薛氏年轻时上过战场也杀过人,颇为彪悍的性子,只人到晚年信起了佛,行事也顾虑许多。
苏嬷嬷心中一直装着这事,老夫人一提,便从善如流点头:“这是好事,有宁安寺大师诵经礼忏,准保府中自此清清济济。”
只这等事必要孟氏经手的。午饭后,苏嬷嬷便来到舒兰院,将老夫人的打算一一说来。
“婆母想做七日法事?”孟氏讶然。
在她的印象中,嫁入府中这么多年,婆母还从没有请高僧入府做过法事,而且虽然这些日子府里的确接连有人受伤生病,但也用不着如此规制。七日,那可是超度亡灵呢。
孟氏的目光便带着疑惑,苏嬷嬷知道这事瞒不了她,便俯下身,贴于耳畔道:“是为了超度老夫人的养女,嗯,就是原先住在湖东面水榭里的那位。”
孟氏茫然片刻,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来。
哦,老夫人的养女,莺娘。
*
老夫人要做法事一事很快就传到宋觉耳中。这日事务不多,宋觉处理完毕,先去了趟宋时言院中,自然是先询问她脚伤情况,得知已经在用药膏,又叮嘱婢子这几日小心服侍,才起身回了舒兰院。
一进门,就见孟氏坐在厅堂的主座上,正和管事商量。
“地点就设在湖东面水榭旁的空地,多叫几个奴仆去,将那处理平整,还有要问问宁安寺那边设坛有何要求……”
管事领命,冲宋觉躬了躬身,退出屋外。
宋觉在桌案后坐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道:“母亲怎地想起做法事了?”
孟氏抬头瞥了他一眼,心中愈发疑惑。瞧他这样子,像是真的不清楚内情,可是那女子是婆母养女,亦是他的义妹,为何自己嫁入府中这么多年,从没人谈起过她?
又想起之前嬷嬷告诉她的那些流言,不禁怀疑起来,难道府中真的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故而婆母才会专门请高僧过来设坛作法,想要超度怨灵?
宋觉将茶盏放下,有些莫名:“这般望着我作甚?”
孟氏踟蹰一阵,试探着问:“你真不知婆母为何要做法事?”
宋觉愈发不解:“我应该知道吗?”
好吧,宋都督日理万机,内宅之事当真不在他思虑的范畴内。孟氏也不试探了,直接道:“婆母的意思,是在湖东那处水榭旁设坛,好超度莺娘魂灵。”
“莺娘?”
乍听到这名字,宋觉先是一愣,而后有什么自他脑中一闪而逝,快得无法捕捉,沉思良久,他才张了张口,再度说出那个久远得仿佛快要忘记的名字:“莺娘。”
孟氏的怀疑没错,莺娘这个名字这些年来一直是府中的禁忌。
但宋觉也依稀记得,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母亲是很喜欢她的,也一直把她做亲女儿对待,甚至因她喜欢湖柳,便专门在碧湖东面建造一座水榭,当做她的闺楼。
然一切的美好却在建和五年,亦昭文太子事变的前一年突然如幻影般破灭。那时宋觉已被先帝任命为右监门卫中郎将,每日巡检宫中,在府中的时间很少,因此等他发现不对时,莺娘已被关在水榭之中,母亲一反常态态度坚决,命他们都不得探视,只说她得了失心疯,需要静养。
可好好的一个人,怎会突然疯掉?
宋觉不解,却也无暇深究,只因那时先帝对昭文太子猜忌日盛,宫中局势愈发不明,他每日如履薄冰,又怎么会有精力关注一个被关的养女。
直到昭文太子事变的那一天,满城风声鹤唳,东宫在册官吏三百来人连同家眷全部被抓,人数之多连州狱都装不下。而就是在事变的第二日,府里忽然发现,被关在水榭里的莺娘不见了!
然而那时城中世族人人自危,生怕一个不慎,就被当做太子同党抓入诏狱,那种情况下,府中又怎会顾及一个出逃的疯女子。直至后来风波平息,莺娘便如人间蒸发一般,了无音讯,死生不知。
莺娘的不见自此便成了笼覆在宋府人心头上的一道阴影,母亲自此久居后院,整日吃斋礼佛,那处湖畔水榭也被彻底封弃。
这么多年过去,就在宋觉几乎已经忘了这么个人时,却又突然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