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过门槛,尚书府众人跪满了一地,垂着头静候听旨。
孟元目光扫过一圈,却没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她垂眼朝苏婋问道:“苏大人,想必礼官已在本宫先一步传达旨意,为何不见苏公子?”
苏婋闻言,倒是比身后脊背发僵的杨氏要镇定许多,她伏在地上,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紧绷。
“回殿下,男儿昨日不慎染了风寒,连夜高热不退,实在无法起身接旨,还望殿下恕罪。”
话虽如此,她眼底却掠过几分恼怒。
哪里是染了风寒,分明是发现了这孽障借着主夫的采买的由头,偷偷跑出去送什么定情信物,回来时被自己抓个正着。
她让人把苏玉楼锁在房中,断了他外出的念想,本想一拖再拖,如今却没料到太子竟会亲自前来宣旨。
“染了风寒?”孟元还未开口,身旁刘释异已先一步出声,语气带着明显的压迫。
“太子殿下亲临堂前宣旨,这是何等恩惠?即便真有不适,也该扶出来接旨才是!如今殿下在此等候许久,连人影都见不到,难不成苏府是觉得这道旨意不够分量,还是藐视皇威不成?”
刘释异话音刚落,跪满一地的苏府众人顿时吓得身子又矮了几分,齐声道:“殿下明鉴。”
苏婋低垂的脑袋下表情仍处变不惊,她知道刘释异是太子内官,言同太子,这番话无疑是替她敲打一二。
她不再犹豫,对着身后的侍从沉声道:“去,把公子请过来。”
角落的侍从闻言不敢耽搁,快步往后院跑去。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一道纤瘦的身影便出现在堂侧。
苏玉楼穿着一身月白深衣,外披兔裘袍,一袭波浪卷发此刻用玉簪松松挽着,脸色确实苍白得厉害,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脚步虚浮,瞧着竟真像是病体未愈的模样。
孟元目光落在面前的苏玉楼身上,心中疑惑更甚。
今早李婥还夸赞他容貌胜百万人,想必是一切安好,怎么短短一日就病成这样?
她压下心头的疑虑,眼下宣旨才是正事,其他的事不如日后再问。
孟元还没抬手示意,刘释异又先一步将木匣捧在身前,她取出诏书,展开时,宣纸上朱红的字迹在光线下格外醒目。
她声音沉稳而清晰,传遍了整个堂屋:“今有尚书令苏婋之男苏玉楼,容貌昳丽,品性端庄,实乃美玉良人,特将苏玉楼封为太子侧夫,辅后院之仪。”
“臣等接旨。”众人齐齐叩首恭敬谢旨。
苏玉楼一手撑着膝盖缓缓支起身子,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孟元递来的诏书。
就在此时,她往前迈了一步,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苏公子,本宫依约来娶你了。”
苏玉楼眼底泛起一层水光,他想抬头,看她究竟是以何种表情对自己说出这些话。
心中的不安因她瞬间消散大半,他感激地点点头,随即,他又重新跪下,对着皇宫的方向叩首:“虜苏玉楼,叩谢陛下隆恩,跪谢殿下厚爱。”
“平身吧。”孟元抬手,声音温和了几分。
众人齐齐起身,苏婋站在一旁,脸色没那么好看,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孟元视线转向她,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苏大人,如今你我已是亲家,今日难得来一趟尚书府,不知能否让苏公子陪本宫在府中花园逛逛?”
苏婋对着她行了一礼,语气平淡:“殿下自便,不过微臣还有要事处理,便不随侍殿下了。”
孟元自然知晓她心中不畅快,也不勉强,只是浅浅点头。
“既如此,那本宫便不打扰苏大人了。” 说罢,她看向苏玉楼,眼中的温柔重新浮现。“我们走吧。”
苏玉楼应了一声,离去前朝母亲屈膝礼便跟着孟元往花园的方向走去。
秋日的阳光褪去了清晨的凉薄,园内花朵不多,占地却大,栽着不少矮丛树木,渐渐升起的太阳温煦透亮,如同滤了一层细金,洋洋洒洒铺满了这方天地。
“听苏大人说你得了风寒?”孟元侧过脸看他,未施粉黛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白皙透明。
苏玉楼垂眸走着,浅笑一声答道:“不过是送玉佩被母亲发现,关了一夜祠堂后又禁闭在房中。”
她倒是没想到苏婋对自家男儿如此严厉,毕竟初见时那柄定制剑足以证明她对男儿的培养程度。
“辛苦你了,嫁入太子府后你若不想回尚书府,本宫便也不必安排回门事宜。”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许是见他总是慢自己半步,孟元顺势握住他手腕将其与自己同行。
苏玉楼睫毛颤了颤,倒是没拒绝。
“殿下不必为虜费心,虜家深知这一切都是殿下计谋,姬哥哥在天之灵想必十分欢喜。”
怎么又扯到姬衡了?他不会真以为本宫还在感念亡人吧。
孟元失语一瞬,轻咳一声道:“姬衡已逝,还是莫要再提的好。”
苏玉楼了然点点头。
“虜知晓,既是殿下伤心事,那便不提了。”
孟元几乎满脸黑线,本宫不是这个意思啊,男人你不要脑补过头了。
步行至一处湖泊,两人环湖正闲聊着,谈到共通之处,苏玉楼脸上没了苍白,笑容也平添着几分鲜活。
他双眸掺着感慨,自己作为内宅男,曾以为女人除了话本里那些不可企及的存在之外,便是母亲与妹妹那般人。
“虜家曾以为,位高者多数无情,没想殿下如此大爱无疆才貌双全,倒显得虜家言语间暴露了小男子卑劣。”
孟元轻笑,语气轻柔:“人贵在自知,你已比多数男子要识趣许多。”
凉亭的暖意还未散尽,脚下是铺满落叶的泥土路,踩上去沙沙作响。
苏玉楼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心思却还停留在方才的温柔里,一时有些走神,没注意到路边凸起的石块。
“小心!”
孟元声音刚落下,苏玉楼便只觉脚踝骤然剧痛,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倒。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摔进湖水中时,一双有力的手臂突然环住了他的腰,将他往回带了带,可两人惯性太大,孟元没能稳住身形,届时齐齐往后倒去,顺着湖边的缓坡滚进了草地里。
青草的气息混杂着泥土扑面而来,苏玉楼只觉得天旋地转竟什么都听不见,直到后背撞到一块温热的土地,两人的滚动才停了下来。
苏玉楼惊魂未定,胸前剧烈起伏着,脸上又红又白。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到身上一轻,孟元已撑起手臂从他身上支起来,后脑上是她下意识护住的手掌,保护着以防他被石子磕到。
“没伤到哪吧?”
孟元的声音带着急切,又似乎盛了满满的温柔,她目光扫过苏玉楼的脸颊,手臂,最后落在他崴到的脚踝上。
“脚还能动吗?”
苏玉楼仰头愣愣望着她,阳光刚好落在她的发梢,勾勒出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掌心传来的温度透过衣料渗进来,此番景象让他恍惚许久。
“扑通。”
心跳恢复得很快,随即立马被酸涩取代,不禁升起别的念头。
方才言语间,他能感受她英峻强大外表下另一片亲和柔情,曾有传闻说,大虞男子若倾慕太子殿下,那定然是悲哀的,因为这是一场必定无疾而终的感情。
二人的婚约不过是她一时权宜的选择,如今自己也只是个契约婚夫,有了太子侧夫的头衔与自由,本就不该有过多奢求。
可他却忍不住心生侥幸。
可若是这样强大之人真的爱上自己,会是怎样的光景?他甚至不敢深想。
因为他清楚,或许在孟元产生动心之前,自己就早已沦陷。
“咳咳...咳...”
苏玉楼强迫自己收回思绪,故意咳嗽了几声,试图掩饰眼底的慌乱。
孟元见状,伸手探了探他额头:“莫不是要发热了?”
她起身拉起苏玉楼。
“还是唤侍从过来,先送你回房休息。”
苏玉楼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脚踝传来一阵钝痛,他却强撑着摇了摇头,对着孟元行了一礼。
“多谢殿下关怀,虜无碍,不过听闻殿下公务繁忙,不如先行回府,虜家等着婚礼当日与殿下再会。”
他垂下眼,不敢再看孟元眼睛,生怕自己的心思被看穿。
孟元抬头看了看天色,日过三竿,确实到了该回府的时辰。
她犹豫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那你务必好好休息,若有不适,可派人送密信去雨花阁或太子府告知本宫。”
苏玉楼含蓄应好,两人走了一会瞧见侍从,便让人将孟元送出府去。
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手掌捂上心口,空落落的。
孟元回府后,先让人散布了太子殿下即将同时迎娶侧夫侧侍的消息。
不到半天硒阳城内人尽皆知,太阳落山后上门的贺礼堆满了临时存放的仓库,刘释异带着十几个侍从连夜清点。
芍药收到诏书马不停蹄又求着她带自己去找飞雪告喜,两人前来,百花楼众男子纷纷道喜。
他还带了两箱子喜礼回府,其中多是衣料首饰,话本与些据百花楼男子说争宠时用得到的玩意,孟元不得而知。
太子的婚事被安排九月二十,太常令赞道此日有天恩赐福,三合助力,且母仓,益后。
孟元在这段时间忙得不像话,常常被刘释异拽着试衣服与报备喜宴各事宜。
虽说寒潮来得快去得也快,硒阳城一时重回清爽之态,不过她仍忧心气候,提出减轻婚礼配置以用于百姓防灾之策,皇帝大为赞扬。
“主夫,您到时不去观礼吗?”
赵其添正在窗边看书,陈为帷端来茶水问道。
他扭头看了眼窗外,府内大半地方已点上了红灯笼,红光映在檐下尤其明显。
“我去了,她估计会不开心,还不如不去。”
陈为帷深深看他一眼。
怎么会呢?
虽说如今殿下不怎么来西苑,侍寝也都是唤芍药过去,但殿下还是会时不时问自己主夫的确切情况。
他琢磨着要不要说,但最后还是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