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当日黄昏,夕光当空。
硒阳城的空气此刻都掺着些爆竹的硝石味,太子府门外已铺满了红绸,侧门处进进出出不少侍从,就连府内也熙熙攘攘地准备着。
秋阳穿透云层,混着从远处传来的礼乐声,促成一片喧嚣喜庆。
负责接待的礼官们穿梭其间,刘释异捧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脸上却难掩笑意。
自卯时起,文武百官便携着家眷陆续登门,马车的铜铃与寒暄声此起彼伏,将太子府内外的热闹齐齐推至顶峰。
偏厅的茶歇处,几位官员正围坐在一起,手中端着热茶,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正堂方向。
其中一人放下茶盏,压低声音道:“说起来,尚书令被殿下推荐从庐陵回都城述职,如今一月过去,竟娶了她的男儿,这怕不是早有预谋?”
“可不是嘛!”
她身旁一官员附和着,指尖摩挲着杯沿。
“不过殿下此举真是走得妙极,苏大人武人出身,无权无势多年被外派那乡下地方,如今被她这么一提携,倒真是一飞冲天了。”
两人正说着,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环佩声,是几位官眷端着点心路过,他们的话题倒是不同。
身穿绛色长衫的官眷撇了撇嘴,他语气带着几分轻蔑。
“你们说那百花楼的芍药,不过是个倚门卖笑的花魁,竟也能嫁入东宫做侧侍?虽说生得好看些,可终究是贱籍出身,往后在太子府里怕是连规矩都不懂。”
“哥哥说的是!”其中一位穿月白绫裙的男子立刻接话。
“依我看,不出半年,殿下新鲜劲儿过了,他定然色衰爱驰,哪比得上苏公子清清白白,正正经经的家世。”
周围几位官眷纷纷点头称是,唯有站在队首的廷尉监主夫皱了皱眉,却终究没说什么。
正当议论声渐起时,正堂处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唱喏。
“吉时已到,众宾皆往!”
话音落下,所有杂音瞬间噤声,官员们齐齐整了整衣饰,快步涌向正堂前观礼。
礼乐声陡然拔高,编钟叮咚轻震,与丝竹合奏出庄严又轻快的旋律,伴随着三声震耳欲聋的礼炮,红色的纸屑漫天飞舞,将秋阳都染上了几分艳色,铺满了天井下一地。
孟元早已立在正堂阶下,一身重工的赤金绣花鹮纹玄红婚服衬得她身姿高挺,玄色镶金边的腰封束着腰身,腰间组玉佩在阳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泽。
她脸庞本就俊秀,此刻眉眼间带着几分沉稳的笑意,看得不少官眷与公子都纷纷小心侧目又快速移回,揪着手帕暗含心动。
按大虞礼制,夫侍不同于正夫,无需与妻主同入。
孟元目光平视前方,看着两名头披红盖头的男子在各自侍从的搀扶下,正缓缓地从堂外走来。
走在左侧的男子身着银红锦袍,衣摆绣着缠枝莲纹样,袖口和领口滚着精致的云纹边,腰间窄带束出盈盈一握的腰身,一看便知是世家公子的规制。
而右侧的男子则外披红纱,袍上绣着喜气的凰鸟纹章,可里边那件却截然不同,上半身几乎都是由丝线勾勒而成,偏露出星星点点白皙的皮肤,引得不少男子凑起来说着小话。
“瞧见没?左边那身定是苏公子,右边这身花哨的,不用问也知道是那花魁。”
“果然是出身决定气度,花魁就是花魁,穿得再贵重也掩不住一身风尘气。”
话音刚落,旁边有人轻轻扯了扯说话人的衣袖,努了努嘴道:“诶,你再瞧瞧那左侧公子的鞋。”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那男子脚上穿着一双极别致的粉色婚鞋。
这并非男子成婚常用的平底云头履,而是将脚后跟高高支起,鞋面绣着金银双色蝴蝶,鞋跟处还落着一串多层珠链,显得鞋履多了几分精致华丽。
“这鞋倒是新奇。”有人低声惊叹。
“你这就不懂了吧。”旁边一位消息灵通的男子笑道。
“据说这是殿下亲自画样制作的高跟履,说是能修饰腿型,还显身姿清雅,我侄男是雨花阁常客,那李掌柜说过几日雨花阁就要批量售卖了,到时候我可得抢一双。”
那几人又仔细注目那双鞋履,还真是羡慕,既然太子殿下此生注定是嫁不了,那就买高跟履就当是殿下送的吧。
议论声中,两新夫已走到孟元面前。
一阵浓郁香甜的气息飘来,是芍药最喜欢的玫瑰香。
孟元微微一怔,才发现穿着银红锦袍的竟是芍药,而那身红纱袍,略显身姿的反倒是苏玉楼。
“芍药?”
孟元试探着轻唤了一声。
红盖头下的人身体猛地一颤,握着喜帕的手骤然收紧,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他今日这身婚服,是飞雪连夜赶制的。
他说他们虽出身风尘,可嫁人后便是正经人家的内男了,这身婚服特意设计得规矩得体,期望他往后在太子府也要尽心服侍殿下才是。
站在一旁的苏玉楼看见两人互动,垂在身侧的手指悄悄蜷缩起来。
昨夜他就住在芍药隔壁,夜半时分明听见孟元来找他,随后便是隐约的笑语和微弱但足以令人听清而面红耳赤的声响。
他辗转反侧到天明,终究是换了最初敲定的素色婚服。
他想,自己既为侧夫,本就该顺应妻主的喜好。
礼官的唱喏声打断了众人的思绪。
“行沃盥礼!”
孟元净手后,接过礼官递来的醴酒,苏玉楼与芍药双双跪下,各自捧着酒杯举过头顶,孟元先接过苏玉楼的酒杯,交换匏瓜时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手,只觉一片冰凉。
她垂眸看了眼红盖头下模糊轮廓,轻声道:“饮了这杯,往后便是一家人了。”
苏玉楼喉咙滚动点点头,随即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酒液滑下口腔,却压不住心口的酸涩。
他悄悄抬眼去看对面那人,却见芍药正用一副略带挑衅的眼神看着自己,嘴角微微勾起着一丝轻蔑。
他难道是故意的?
苏玉楼心头一紧,却不躲避,直直地与芍药对视。
孟元喝下芍药递来的酒,语气依旧温和:“往后在府中,你与侧夫要和睦相处。”
芍药也仰头饮尽酒液,声音带着恭敬:“虜听令。”
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三拜之后,苏玉楼与芍药被侍从搀扶着,送往西苑各自的住处。
苏玉楼作为侧夫,被安置在兰园,他恰好夹在芍药的梅园和主夫赵其添的菊园中间。
他被扶到喜床上坐着,微微抬起一角盖头,环视房中一圈,屋内很大一应俱全,几乎都被红色填满,何云与男侍们正为他收拾杂物,只等待着孟元的到来。
此时宴席已开,孟元端着酒杯,有了第一次婚礼的经验,她穿梭在宾客之间致谢倒是比上次要快许多。
水榭中,舞男们穿着五彩羽衣翩翩起舞,丝竹声与宾客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好不热闹。
她回到主桌时,正看见司徒林胤和萧解对坐在桌边玩着行酒令,萧解抬头看见她便挥了挥手。
“殿下可算回来了。”她立刻举起酒杯笑道。“恭喜殿下一夜抱得两美人,真是好福气。”
孟元在她身旁坐下,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挑眉道:“怎么,你眼红了?要不也娶个主夫回来?”
萧解撑着脑袋,连连摆手:“别了,我才不要,我要同我母亲一样”
“她后院一堆男人,一个有位分都没有,母亲说这些男人麻烦就麻烦在他们得了些权力就整些祸事,一视同仁反而只巴巴得讨好自己,倒省了不少事。”
孟元闻言,抿了口酒,眼底闪过一丝思索:“这倒是个有意思的法子。”
话虽如此,不过碍于太子身份她不能照做就是了。
宴席过半,孟元借口更衣离席。
临走时司徒林胤还跟萧解开玩笑道她是不会回来的,她们二人只好喝些没意思的酒,看些没意思的歌舞,孟元随即反手拍她一掌便离开了。
按照规矩,她先去了兰园,侍从们见她进来纷纷行礼告退,屋内只余她二人。
孟元望向他,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视线苏玉楼微微低下了头,她拿起桌上的挑竿走近,站至余半步将盖头掀起。
不知是喜妆还是屋内红烛照映,苏玉楼双颊如晚霞红着,明亮的双眸随盖头缓缓抬起。
“殿下。”
他声音轻轻的,又带着某种小心的试探。
“身子好些了吗?”
孟元将挑竿随手放在一旁,回到桌前给他倒了一碗清水,新夫等待妻主期间吃不了东西,茶水更是少喝,想来他渴了许久。
孟元将水递给他,语气温和道:“今日婚礼繁杂,累了吧?”
果不其然,苏玉楼端着海碗先是浅嘬了一小口,接着以一种极其含蓄的动作快速喝完了整碗水。
他拿出手帕轻轻点着嘴唇,看了眼孟元又垂下眼。
“风寒已好全,父亲同虜讲过,婚礼是要劳累些。”
孟元点点头,视线瞥见他耳垂上带着耳坠的结痂伤口,她抬手摸了摸。
“疼吗?”
苏玉楼摇摇头。“这都是男子该经历的,过几日便好些了。”
两人喝下交杯酒,孟元又待了片刻,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见他渐渐放松下来,才起身道:“你早些歇息,我去看看芍药。”
“殿下。”苏玉楼站起身连忙喊住她。
她没回身,沉默了片刻。
他慌张地眨着眼睛,捋了捋额边的头发。
“今日新婚夜,殿下不留下吗?”
孟元扭过看见他期盼的眼神,终究还是拒绝了。
“今日宾客众多,我需得回去应酬,你早些歇息,往后日子还长。”
他脸上笑意稍稍僵住,却还是恭敬应好。
苏玉楼看着她离去背影,掌心被指甲攥得生疼。
他知道,她终究是要去那个侧侍那里。
这段时间他也听过几耳朵关于这位花魁芍药的故事,说两人在那外国主夫进门前早已定情。
所以她待他跟自己终究是不一样的。
何云推门进来,手上端着洗漱的水盆,他来时正好碰见了刚走的孟元,自然是知晓发生了什么。
他叹一口气道:“主子,您别难过了,新婚夜无非是他那或咱这,既然殿下有了选择,后面自然轮到我们。”
苏玉楼看他一眼,语气带着异样的冷静。
“等着?我不是我父亲,他愿意在后院等母亲,我不会。”
他缓缓取下头上一个个繁重头饰,动作理智间又掺着某种克制。
“殿下不来,我就自己去找她,主夫如何?花魁又能如何?我苏玉楼才是太子府里最受宠的男人。”
窗外风声寂寥,太子府一角喧嚣不止,一角却平静如暗流。
几声夜鹊规律地鸣叫响起,随即便是一起振翅声,逐渐消失在夜空中。
“咕咕...咕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