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江美秋打断了他,“我没事。”
她说完,甚至对他扯了扯嘴角,那算是个笑吗?叶忱晖只觉得那弧度僵硬得像冻住了。然后,她没再多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叶忱晖僵在原地,日头高高挂在了天上,空气里浮动着干热的气息,他胸口那块沉木非但没轻,反而像是被无形的楔子狠狠凿进了更深的地方,闷闷地疼。
他想,他要知道江美秋有什么难处。
“华子!”叶忱晖顶着正午的大太阳回了村,连家都顾不上回,径直去找了发小。
堂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探出孙华那张圆乎乎、带着点憨气的脸。看清是叶忱晖,他咧开嘴笑了:“哟,晖哥,咋这会儿过来了?吃了没,快进屋!”
“不进了。”叶忱晖一把将孙华拽到屋檐下的阴影里,热风吹得额前的碎发微微晃动。他目光灼灼,开门见山:“华子,跟你打听个事。”
“啥事儿?你说!”孙华见他神色凝重,也收了嬉笑。
“你听说过江家,江美秋……村里那些闲话没?”
“啊这……”孙华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嘴巴微张着,活像被突然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他显然没料到叶忱晖会问这个,更没想到问得如此直接,“你、你咋问起这个了?”
“你别管,知道什么告诉我就行。”
孙华咽了口唾沫,眼神躲闪了下,磕磕巴巴地开口:“是听我妈她们几个老娘们儿在嘀嘀咕咕来着……,唉,晖哥,这事儿说起来,还真跟你关系挺大……”
“就……就是她之前掉河里,不是你给捞上来的嘛?之后、之后也不知道打哪儿起的头,有人传得可难听了,说她……说她故意掉水里,是为了、为了勾引你……”孙华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成了气音,心惊胆战地瞄着叶忱晖陡然阴沉如暴风雨前夕的脸色。
“落水之前我都不认识她!”
“那……那她们就爱瞎传呗!”孙华缩了缩脖子,“再加上她家里……唉,她爹妈走得早,孤苦伶仃的,也没人出来给她出头。最近她大妈,又正忙着到处给她张罗说亲,这不就有人抓住这事儿当把柄,使劲儿踩她,想往死里压彩礼呗!”
孙华一口气说完,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道:“晖哥,要我说……你这回也真够背的!救个人,自己惹一身腥。那江美秋名声算是坏了,连带着跟你扯上这点关系,村里那些长舌妇,把你也编排得不像样!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叶忱晖倏地打断他,“早知道就不救她了?让她淹死在河里?”
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强压着翻腾的怒意和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华子,我一个男人,被人背后嚼几句舌根,碍不着什么。可她呢?姑娘家总是活得更艰难些,这种脏水泼上去,沾上了就是一辈子!”
江美秋嘴上说“没事”,可她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叶忱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决断。
傍晚的云霞烧得最旺,金红的光泼在靠山屯歪歪扭扭的土路上,给扬起的灰尘都镶了层滚烫的金边。叶忱晖踩着这层滚烫,大步往前走。
路上遇到了几个扛着锄头归家的乡邻,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招呼他:
“叶家小子,回来啦?”
“哟,高材生,这会儿忙啥去?”
只看现在的样子,谁能想到这些人在背后是如何恶意满满地对着他人评头论足。如果不是这次救人,如果不是江美秋,叶忱晖可能从未想到过,乡邻们还有那样一面。
心里五味杂陈,他很快走到了村西头,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就是江家。叶忱晖在外头站定,他深吸了口气,刚打算敲门,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剧烈的争吵声。
“……你个没良心的赔钱货!我白养你这么大!啊?”
是上午听过的声音,江美秋她大妈!那声音又尖又利,叶忱晖动作一顿,紧接着,声音又拔高了,穿透薄薄的土墙和门板,清晰地炸响:
“江美秋你自己说,你是想干啥?你是想活活气死我,还是想把这个家都搅散了?”
刘爱巧快要被气炸了,上午被江美秋指着鼻子骂,下午又遇见牛红芬被阴阳怪气地挤兑了一通,她此刻是铁了心要把这口恶气出了!
一个寄人篱下、没了爹娘的孤女,还敢翻天不成?今儿非得把她这身反骨给治服帖了!
江美秋没搭理她,屋内没点灯,江福山佝偻着背,闷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写满愁苦和麻木的脸。
过了许久,他重重地咳了一声:“你大妈为你这事操尽心了,你这孩子说话也是伤人,去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
“跟我道歉有啥用!”刘爱巧立刻尖声接上,像是被点着的炮仗,“吴家那边都恼死了!人家是啥条件,咱家是啥条件?错过这个村,你告诉我,你咋办啊?”
“大丫……”江福山又闷闷地唤了一声,带着点催促的意味,“说话。”
一直沉默的江美秋终于抬起了头,她的声音很平,很冷,带着讥讽:“我说?说了你们又不爱听。”
“那你想咋样?”江福山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耐,“你还小,不知道大人总归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江美秋的目光扫过江福山,最终钉在刘爱巧那张寡恩的脸上,“大伯,这话你但凡去公社随便找人打听打听,就知道她是不是真为了我好。那个吴建国,就是个农机站的临时工,他爹瘫在炕上七八年了,他那个妈,更是出了名的刻薄难缠,一家几口人挤在一个窝棚里。大妈再开口跟人家要个二三百块的彩礼!我嫁过去,是能活,还是等着被他们一家子生吞活剥了?”
刘爱巧没想到江美秋这点时间连吴家的底细都摸清了,她眼中闪过一抹慌乱,强撑着气势:“反了天了,你天天就这么想我们这些长辈的?真是白眼狼,好心当成驴肝肺。行行,江大丫,你翅膀硬了,好得很呐!也不想想离了老娘给你张罗,你那破名声,谁还要你?”
“大妈,别人还没踩死我呢,你倒天天上赶着糟践我的名声,生怕我好过一点。咱们是一家人,我名声坏了,你以为晓晓、小军就能捞着好了?外面人只会说,江家的闺女都不干净,老江家的根儿就是歪的!”
“你……你……”刘爱巧气得浑身筛糠,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你真是有本事,好一张利嘴。这么有本事,你倒是滚啊!吃老娘的饭还敢这么狂!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我看你能狂到几时!”
江美秋盯着刘爱巧的双眼,“我什么时候吃你的粮食了?”
忍了十年,这话终于说出口了。
江美秋她爹是为集体死的,虽然没申请下来什么荣誉,但是村里管了她从小到大的口粮。
让刘爱巧来分,就是江美秋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们一家人倒是得了大头。
这一笔笔算下来,谁欠谁的?谁该承谁的情?颠倒黑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江美秋眼风淡淡一扫,掠过旁边那个和她流着同样血脉的大伯,江福山慌乱地错开了视线,他不敢看江美秋,更不敢看自家婆娘。
一直都是这样,这次她不忍了,“不用你赶,我自己走,不承你的好心。”
江家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了。江美秋大步走了出来。
“大丫……”江福山下意识想追。
“江福山,你给我站住,让她走!”刘爱巧一声厉喝。
怪的是,她脸上那滔天的怒火,竟褪去大半,只余下冰冷的阴沉。
江福山愕然:“……怎么了?”
刘爱巧盯着门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别管,你看她能去哪儿了?今晚上也别睡太死,有大事……”
月光吝啬地躲着,只有一点浅淡的光虚弱地描摹着她的轮廓,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黑暗吞没。
江美秋在门口停了片刻,最终选定一条路,隐入夜色。
叶忱晖心头一紧,几乎没做思考就跟了上去。夜路危险,他怕她遇上危险,更怕她一时想不开。
起初他以为江美秋是要投奔亲戚朋友,可脚下的路越走越偏,眼看着要直通后山。再往里,更不安全了。叶忱晖再也按捺不住,几个箭步从阴影里冲出,横挡在她面前。
月光下,江美秋的身影明显一僵。
“……是你?”声音飘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懈,江美秋左手一松——咚,一块不小的石块砸在地上。
叶忱晖诧异的看着她,江美秋耸耸肩,眼神掠过地上的石块,又落回叶忱晖脸上,坦然地扯了下嘴角:“是你啊大学生,我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的敢跟梢,正好练练手。”
“挺好,大晚上的确实不安全。”叶忱晖干巴巴地对了一句,看着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场。
大学生目光坦然,那是敢直视一切的目光,诚恳,无畏,正直。
像天上的星星。
叶忱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江美秋很努力地想,但是想不明白。过了好久,才说:“你跟着我?”不等他答,自己先戳破了,“都听见了?”
“……是。”叶忱晖喉结滚动了一下,避无可避。
好惨哦,江美秋扯了下嘴角:“大学生,”她一字一句地问,“咱俩八字犯冲吧?”
“什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打得叶忱晖措手不及。
“那不然为什么,”江美秋说着说着竟笑了出来,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回回撞上你,准没好事?”
那也太冤枉人了,叶忱晖给自己正名:“上次山里,你不是还挖着值钱的药草了?”
是啊,值八毛钱呢。
江美秋点点头,因为八毛钱放过叶忱晖:“那我收回,又要谢你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