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小屋,叶忱晖的指尖在门闩上不轻不重地按了按:“这闩子有些活络了,夜里记得再找根木棍从里头别上。”
江美秋心里一暖:“行,我到时候试试。”
话赶话的,她想起中午的锅鸡肉,语气轻快起来,像雀儿跳上枝头:“分到了两只鸡,我没留,炖了老大一锅,请大队长和会计叔他们都给吃光了。”
她顿了顿,眼睛弯起来:“这回没给你留上,下次让你尝尝我手艺。”
叶忱晖没客气:“好,什么时候?”
这毫不犹豫的应答反倒让江美秋噎了一下,她没料到他这么直接,眨了下眼。
叶忱晖捕捉到了江美秋那一秒的愣神,揶揄她:“其实,随口一说,不舍得给我吃?”
“哪有!”江美秋脸颊“腾”地就热了,急急反驳。她哪是那种小气的人?更何况,和叶忱晖之间,是实打实并肩经历了几回事的革命情谊。在她心里,他早就不止是恩人,更是能托付信任的朋友了。
“鸡我一时半会儿弄不来了,”她转身进屋,“不过有别的,你等着!”
看她当真急着要去拿东西,叶忱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逗你的,还真急眼了?”
他墨黑的眼眸原本深邃得不见底,此刻笑起来,却像日光投进了清澈的深潭,水波漾开,有种格外动人的光彩。
江美秋忽然就想起,之前听村里几个姑娘偷偷嘀咕,说叶忱晖长得是真俊。她那会儿还不以为然,觉得男人家,五官太出色了反而显得不够稳重。
可此刻,迎着这样近在咫尺的笑容,她心头莫名一跳,忽然就觉得,长得好看,好像……也确实挺重要的。至少,很让人愿意多看两眼。
她有些不自在地扭过脸,借故走到木箱子前,打开箱盖,从最底下摸出个布包。走回来解开系扣,露出里面小半兜精细雪白的面粉。
细粮在这年头可是顶金贵的东西,她自己都没舍得吃一口。
“喏,这够蒸一锅白面馍馍了,香软顶饱,绝对不比肉差。”
叶忱晖的目光在那兜面粉上停留了一瞬,摇了摇头:“我不用,留着你自己吃。”
“那哪行!”江美秋手非但没缩回去,反而又往前递了半分,语气又倔又认真,“你前前后后帮了我这么多,我一直都记着呢。这点东西你一定得收下,不然……不然我以后都没脸见你了!”
只口头感谢,轻飘飘的,那绝对不是她江美秋的行事风格!
叶忱晖不接,她就那么直挺挺地举着,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眼神亮得惊人。
叶忱晖拗不过,只得先接过来放在旁边,低头从挎包掏出两本书递过去:“这个给你,一本是字典,遇到不认得的字可以查。另一本是讲本地常见药材的,图文都有,你先照着看看,认个大概。”
江美秋的眼睛倏地一下亮了,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那两本厚实的书,也顾不得天色已暗,就着一点光急切地翻看起来,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叶忱晖看着她的侧脸,又说了一个好消息:“刘大夫我也打过招呼了。等你能采到药材,可以直接送去他那儿。他给你的价钱公道,也不会压秤。”
江美秋紧紧抱着那两本书,对他深深鞠了一躬:“我记下了,谢谢你,又帮我一次!”
叶忱晖:“好好干,也能挣不少钱。”
又简单交代了几句,他便起身告辞。
江美秋送他到门口,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融入暮色里,直到再也看不见。心里的惶然不安,被这两本书压下去了不少。一种模糊却坚韧的力量悄悄滋长出来。
她一转头,看到还放在桌子上的白面,有点哭笑不得。这怎么办,不然下次还是给他做熟了送过去吧。
叶忱晖刚走出大队部院子不远,拐过墙角,就迎面撞见了大队长,瞧那样子,也是刚忙完什么事正往家走。
大队长嘴里叼着烟袋,眯着眼脸上露出些促狭的笑意:“忱晖,去看美秋那丫头了?”
他用烟杆虚点了点:“咋样?她安置得还行,没缺啥吧?我说你小子,眼光不错啊,那丫头瞧着软和,骨子里硬气着呢,是个能过日子的。”
叶忱晖脚步顿了顿,夜色掩盖了他瞬间有些不自然的神情。他抿了抿唇,声音依旧平稳:“叔您别瞎说。她一个姑娘家刚分出来,不容易,我们认识,能帮衬就帮衬一把。”
这话,说得干巴巴的,远不如他平日处事说话那般利落。
大队长是个人精,嘿嘿笑了两声,也没再穷追猛打:“成成成,叔不说了。说正事,之前你提的那桩……人家回信了没?”
“嗯。”叶忱晖顺势接话,“正想找您细说。那边已经确认好了,我看明天上工前,趁着人齐,就能把事儿跟大家宣布了。”
“这么快?”大队长也收敛了玩笑神色,“价钱都敲定了?别出岔子。”
“都谈妥了。”叶忱晖点头,“工分怎么记,怎么折算,验收标准,我也都理清楚了。等会儿您过一眼,这事宜早不宜迟。”
两人就着朦胧的月色,站在土路边又低声商议了几句。
这事,其实是叶忱晖回村第一天就私下找大队长透过风的。他在外面读书,门路多。这些年,他也一直和村里的刘大夫有点私下活计,倒腾些药材,只是规模小,也隐秘。
这回,是他认识的一个地区药材公司的老采购,私下透了底——市面上现在紧缺连翘,尤其是品相好的野生青翘,价格眼看着一天一个样地往上猛蹿,简直是拿着麻袋捡钱的机会,有多少那边收多少。
叶忱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村子后面那片连绵起伏的大山。他当即就应承下来,回村这些天马不停蹄,就是在和刘大夫一遍遍确认药材品相、炮制要求,再和大队长商量怎么组织人手、制定章程,既要让村里人捞着好处,又不能让这事乱了套,惹出麻烦。
第二天清早,上工的钟声敲得格外响亮。
打谷场上,社员们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大队长和叶忱晖一前一后站上了场院中央。大队长用力清了清嗓子,压下底下的骚动:“乡亲们,今天上工前给大家说一件好事!”
底下闹哄哄的声音霎时停了,所有的目光都灼灼地钉在两人身上。
叶忱晖上前半步,他身形挺拔,意气风发,“我联系到了药材公司,最近大批量收购野生连翘。大队决定,从今天起组织人手,集中进山采集。”
“采到一斤,就是两个工分!”
这话一出,场院里死寂了一秒,随即“轰”地一声彻底炸开了锅!
两个工分一斤?这个太吓人了,要知道一个成年男劳力,一天干满也才十个工分,现在只要采五斤连翘,也能拿满!
这哪是干活?这简直是撒开腿漫山遍野地捡钱啊!
人群瞬间沸腾了,惊呼声、议论声混成一片热浪,一个个急得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立刻就能冲进后山去。
“安静!都安静!”大队长使劲挥着手,压下鼎沸的人声,接着补充,“提前说清楚了!采集回来的青翘果,验收合格的,一斤,记上两个整工分!后续的蒸制、晾晒,按完成的批次来,工分同样不会少!具体的章程条令,等选定了人,会仔仔细细跟你们说清楚!”
“采摘的活,只要是咱大队的人,不耽误上工的时候都能去。但其他的人选由叶忱晖全权负责!选谁,用谁,他说了算!”
药材加工能有多累人?又轻省又能拿高工分,学了大小也是门手艺,这样的好活,谁不想干?所有期待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叶忱晖身上。
他面容沉静,忽略一道道视线,拿出笔记本翻开,目光落在纸上,念出提前商定好的名字。
药材炮制的工序需要的是细心和耐心,他和大队长反复斟酌,名单里既有几位村里公认手脚麻利、做事稳妥的妇女,也特意考虑了家境特别困难、急需这份进项的人家。
念出的每一个名字,都能引来一阵或羡慕或失落的微小骚动。
最后一个名字,叶忱晖合上了本子,目光抬起,在那一片灼热的注视中,精准落在了人群后方——有人站在那里,眼神亮晶晶地望着他。
他迎着她的目光,念出了最后一个名字:“江美秋。”
“好了,暂时先定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