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吾城内,查尔在府邸到处寻找殿下,但找了一通都没找到。
最后无意间往高空一瞥,在看到他的殿下竟然站在高耸的槐树上,惊得连忙跑过去说:“殿下啊,你怎么爬到树上去了?”
花团锦簇中,策勒捏着一把槐米。
他垂眸喃喃道:“莫邪身上的毒素虽然解除,可耳脉被毒素完全侵蚀。
出使路上艰辛,吃不好,睡不好。
这六月槐米清热解毒,聪耳明目,对修复耳脉很有作用。
查尔,你说莫邪她,会来么。”
查尔回答:“殿下那日都说得很清楚了,他们会明白的。”
策勒莞尔一笑,但很快这股由内心滋生出来的笑,如潮水般从心中退却,眉目荒凉。
槐树本身很高,殿下又站在只有胳膊粗细的枝干上,看得查尔胆战心惊,哪怕知道殿下武功很好,但还是放心不下。
“殿下,您还是下来吧,这么高的树,怪危险的。”
策勒问:“布带来了么?”
查尔将手里捏着的布抖开,说:“带来了。”
策勒这才爬下树,在临近地面一丈的位置,猫似的跳到地上。
策勒将摘下的槐米尽数倒入布中,说:“把这些也拿去风干,前几天风干好的装到盒子里。”
查尔:“是。”
随后招招手,院门口的下属跑进来,查尔按照殿下的吩咐,又给下属说了一遍,下属领命,抱着槐米离去。
塞外边陲,来自漠北的风一阵又一阵掠过头顶上空。
旗帜被吹得夸夸作响,整个府邸也因错落有致,被风吹过时宛如哨口,发出音色不同的呜呜声。
见殿下仍是心事重重地模样,查尔说:“既然赵姰能来,殿下你怎么还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策勒望着上空飘荡的鹰旗,落寞道:“在离开洛阳之前,我曾向她说出我的身份。”
查尔脊背登时猛地一凉:“你不怕她曝光你!”
策勒说:“比起这个,我更怕继续骗她。
离开前我信誓旦旦与她说,我一定会说服漠北各部首领,与大汉化干戈为玉帛,让天下永无战乱。
可如今却……”
查尔不忍道:“我们于阗在夹缝中求生,不得不考虑更多的因素。她有她的立场,殿下有殿下的立场,刀剑相向,是不可能完全避免的。”
策勒攥着手里的红抹额,喃喃道:“是我让莫邪失望了,也让我的故乡失望了。
曾经我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实现梦想。
但,梦想岂是光凭努力,就能实现得了的。
这次攻打伊吾,莫邪肯定不会再理我了,她或许这次就不会来。
她会恨我,和恨其他匈国士兵一样,恨我。”
查尔见不得殿下这般,宽慰道:“殿下没必要这样内耗。
殿下,你若不这样做,身后的八万于阗国子民就会被单于派兵屠戮。
殿下有殿下的难处,若赵女郎不理解,一味地恨殿下,那殿下就没必要为了她再继续内耗下去。
殿下是时候要收起心思,专心战事,先把河西走廊全部拿下再说。”
策勒看着他:“你觉得我们真的可以用武力来强行征服中原?”
查尔:“那是当然。
策勒王子能征善战,普天之下还没碰到过什么对手。
等我们统领中原,我们的子民就可以不用挨饿受冻。
我们的牛羊,也就不会被严寒酷署夺走生命。”
策勒问:“那中原的子民怎么办?”
查尔却一阵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紧接着多布大步流星进来,见殿下果然在这里,就握拳作礼。
多布说:“殿下,派出去的斥候发现有人往这边策马而来。”
策勒:“对方多少人?”
多布:“一人,没穿鱼鳞甲,是个汉官模样。”
一个人,又是汉官装扮……
那定是莫邪。
策勒欣喜若狂,忙问两人:“我的王冠可有歪斜?”
查尔说:“殿下完美无缺。”
策勒转身跑了出去,又想到什么,折返回房间,把鹰顶王冠取下,换了寻常发冠戴好,快速整理了仪容,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瞧着殿下春意盎然的模样,多布纳闷道:“殿下怎么一脸怀春的表情,你们这几天到底在做什么?”
查尔撇嘴道:“殿下怀春,你问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让殿下怀的春。”
多布不悦,面色严肃,查尔怕死这个魁梧壮硕,雷厉风行的女郎了。
忍着怯意说:“汉使来了。”
多布道:“我当然知道殿下在召见汉使,但他为何”
话到这里突然卡了壳,多布猛然反应过来:“难道汉使是莫邪女郎!”
查尔被多布的这句“莫邪女郎”膈应地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忍着不适说:“八成是她。”
策勒脚下生风,快速跑到城头,看着远处不断靠近的黑点,最终变成熟悉的模样,立刻大喊:“开城门!”
至城下,赵姰就看到策勒从城中跑了出来,又莫名停下脚步看她。
赵姰下了马,策勒才大步走上前,止在五步远的位置。
赵姰作揖:“汉使赵姰,见过匈国右贤王。”
策勒也抬手回礼:“右贤王策勒,拜见大汉使臣。”
两人互相拜礼,赵姰才说:“听闻右贤王养的蚕生了病,在下虽不精通养蚕之术,但寻常的蚕病,还是可以治的,还望右贤王,带路。”
策勒嘴唇一直在很小幅度地动,但千言万语在此刻此景,倒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点点头,说:“随我来。”
两人来到蚕房,里面大大小小的盒子里爬满了蚕。
赵姰挨个仔细检查,又检查了备用的桑叶,都没有任何问题。
赵姰说:“这些蚕并未生病,右贤王可以放心了。”
策勒捏着负在身后的掌心,说:“其实生病的,并非是蚕。”
……
墨兆在城头拔长脖子眺望,顾倾城说:“你脖子拔得再长,看到的景象也是一样,吃力不讨好。”
墨兆说:“我这不是担心赵君么,听闻那匈奴野蛮每次战争的时候,男人被抓去当奴隶,女人抓去生孩子,简直把人不当人。赵君是女郎,老师随随便便就把人放走去匈奴巢穴,实在是太过鲁莽!”
很快,黑色的身影出现在隘口,快速逼近。
墨兆与顾倾城连忙跑下去,长达七日的来回奔波,赵姰本就没怎么休息好,一来一回,眼睛熬成了兔子眼,流下的汗液混着乱吹的风沙,在脸上印出蜿蜒白渍。
墨兆在旁边笑说:“赶紧去搓澡,估计和我们一样,能搓出来一盆泥。”
顾倾城问:“情况如何?”
“右贤王说蚕喻人,是铁了心要占据伊吾城。”
赵姰忍着发干的喉咙说完,扯下水壶,将壶里的水仰头喝个干净,扶正被风吹得有些歪的进贤冠。
去了议事厅,将情况禀明。
章瑱叹道:“看来这次不得不战了,伊吾城易守难攻,这是场硬仗啊。”
介子:“听将军的意思,是要上报朝廷?”
章瑱颔首:“敦煌郡位置重要,决不能为了攻打伊吾,把这里的驻军调过去。我只能上报朝廷,看陛下能调多少兵,只要能攻上城墙,对方的八百人马全数剿灭,不在话下。”
旁侧的仲升问:“你是怎么个打法?”
章瑱:“还能怎么打,伊吾城内我之前准备了很多石头,想必他们早就找到了。只能用人肉铺上去。
前面的士兵将他们投下城的石头消耗掉,后面的士兵爬上去杀死他们。可以说,等到石头与弓箭彻底消耗掉,我们才能攻上去。
而在此之前,我们的人手,必须足够消耗。”
仲升摇头不可置信道:“你疯了。”
章瑱说:“我疯什么了,这是打仗,不是过家家,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骂阵?你觉得策勒会上当吗?”
“我……”仲升也想不出什么方法去攻城,但转念一想,他说,“这伊吾城是非攻不可么?”
章瑱说:“可以不用强攻,跟他们耗,反正就一年的时间,完全能把他们全部耗死,如何?”
仲升:“……”
章瑱:“战争就是如此残酷,你一个洛阳城来的娇官懂什么。”
议事厅内气氛僵窒,大将军窦固也是站在沙盘图前,就那么垂头站着。
“如若。”
死寂片刻的议事厅内,突然被人声打破。
介子看向荷华:“你是有话要说?”
赵姰斟酌了一下,又见大家都看向自己这边,才说:“如若,我们知晓他们内部的驻守换班情况,可不可以找到攻城的办法?”
章瑱目光一凝:“驻守情况?你知道?”
赵姰说:“我以房中闷热为由,与右贤王在城内商谈。
当时商谈的时间颇久,在城墙上走了一圈,记住了他们的布兵规律。”
章瑱登时面上喜色:“这可是好事啊,如果知道规律,我们就可以挑人少的地方出奇兵,降低损耗,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仲升也颇具意外地看向荷华,笑道:“荷华不愧是心思缜密,哪怕去了敌营,不但不怯弱,反而还能窥得更多的线索。
这样,伊吾城一旦拿下,荷华便是我大汉的功臣,届时老师会上书陛下,为你讨个奖励。”
赵姰作揖拜谢。
章瑱笑说:“我是越来越喜欢你这个女娃娃了,有节气!”
会议从傍晚商议到深夜。
章瑱捏着木杆瞅着沙盘图上的伊吾城,说:“这样一来,只需调拨四千兵马,便可拿下伊吾城。而敦煌郡现在八千兵马,走四千留四千,加上使团带来的八千兵马镇守,基本上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
窦固点着头,哪知章瑱突然话锋一转:“但。”
仲升掀起眼皮:“你老毛病又犯了?”
章瑱提醒:“战争不是儿戏,总得要个万全之策。”
仲升语气幽幽:“就怕顾虑太多,到时候又失败了。”
章瑱不悦:“洛阳城来的世家子弟在我面前谈兵,你打过仗么?”
仲升懒得理会。
章瑱说:“那个右贤王异常狡猾,心思也多。
他能与使臣在城楼散步,要么是他真的没有戒备心,但这怎么可能?
要么,他是顾一显露出他的布兵规律,故意让使臣看到。
料想到使臣回去会禀报,故而在战争打响的前一刻,他会在漏洞的地方重兵把守。
到时候,我们的四千兵马怕是要全军覆没了。”
介子说:“将军说得不无道理,仲升,你还是收收你的态度。”
仲升也是若有所思,赵姰在旁默默聆听。
章瑱说:“所以,我们要准备第二套方案,但第二套方案需要远高于四千的兵马,至少得八千。
酒泉有三千驻军,最多只能借八百,然后金城……”
仲升立刻打断他的话,直接问:“你打算借多少兵?”
章瑱:“打仗,当然是得多多益善。”
仲升说:“兵马调控需要时间,但乌孙国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再耽搁下去,和亲事宜告吹,乌孙就有理由正大光明倒戈匈奴,到时候,对我们可是完全不利。”
章瑱脾气上来:“那你说咋办嘛,我总得要人手把伊吾城拿下,要不然和亲使团咋过去,绕道?那伊吾城以北是匈奴老巢,以南是冰川山脉,除了伊吾城,哪有活路可走?”
两人吵来吵去没有定论,众人都把目光不约而同落在窦固身上。
诡异的氛围也让吵起来的两人息了声,窦固说:“吵完了?”
众人一声没吭,窦固说:“吵完了,就请公主进来。”
章瑱意外:“公主来了?”
话音落,刘嫕走了进来,大家互相作揖拜礼。
之后,刘嫕才说:“方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说话间走到沙盘图前,继续道:
“这策勒王子着重将兵力调控到城东,也就是我们的方向,可以推算出他的心思,是确认只有我们才会攻打他。
北是他的阵营,南是藏地冰川,不是人能存活的地方。
至于西边,没有一个西域国家是敢攻打匈国右贤王的。
而且伊吾城四周是平缓荒漠,现在不似盛夏晚秋,荒漠里的沙子要比草更多,稍微有点队伍,都会卷起沙尘。
若是汉军绕道攻击伊吾,或者有军队移动,沙尘卷起,策勒派出去的斥候也一定会察觉到。
而策勒也是笃定了我们攻打伊吾的话,只能从东城门攻。
所以他才重兵把控东城门。”
章瑱:“依照公主的意思是?”
刘嫕说:“超过百人的军队的确能卷起风沙,但若人少呢?”
章瑱心里似乎有些明白公主的意思,但还是有一层迷雾不曾拨开。
刘嫕说:“我需要一支十二人的队伍与我轻装远行,从北方匈奴腹地绕道抵达乌孙,说服乌孙国王昆莫,率军与我大汉的军队两面夹击。”
章瑱大惊:“公主万万不可,您要是出了差错,我们”
“能拿到你们有更好的办法?”刘嫕反问,“只有不到七天的时间,我必须要在七天内抵达乌孙,才不至于违约。
将军是想要图平稳保全我,让乌孙趁机倒戈匈奴。
还是让我赌一把,解除伊吾之困?”
章瑱顾虑道:“可公主要是出了意外……”
刘嫕:“我待在这里苟且偷生,与死在去往乌孙路上的意义完全不同。
前者会让乌孙抓住我大汉失约的把柄光明倒戈,而后者却能让乌孙无话可说,即便继续倒戈,也是他们不占理,名不正,言不顺。
我们与西域诸国文化相似,乌孙国王昆莫也深知做这一切的后果会让他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他肯定不敢轻举妄动。”
介子沉吟片刻,说:“公主此计虽然冒险,但的确能让乌孙找不到把柄来倒戈匈奴。而我们也可以趁机快速统筹军队,公主率领最精锐的队伍前去乌孙借兵。两面夹击,策勒与他的八百骑,就是瓮中之鳖。”
章瑱还是觉得太过冒险,直接问大将军窦固。
窦固斟酌,最后一言敲定:“就听公主的。”
章瑱叹了口气:“也罢,我会将鹰师派给公主,护送公主抵达乌孙。”
刘嫕作揖:“多谢将军,不过除了鹰师,我还需要一人。”
窦固:“谁?”
刘嫕:“使臣赵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