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

    孙老爷终于把自己塞进了石缝。

    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一阵窸窸窣窣过后,这个瘦小男人的声音经过层层回声传了出来,“你们问吧。”

    司空摘星向山洞里丢了一块五十两的银子。银块砸在地上,发出磕绊的响动。

    他的第一个问题开门见山。

    “江湖上最有名的杀手组织、青衣楼的首领如今住在什么地方?”

    少顷,一道属于老人的嗓音沉沉响起,“他就在青衣一百零八楼中的第一楼里。”

    司空摘星并不意外。这本就已不能算是一个秘密。

    他扔了第二块银子进去,“青衣第一楼在什么地方?”

    石窟中的人沉默了一段时间,直到陆小凤都变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才缓缓回答道,“关中珠宝阎家的府邸名叫珠光宝气阁。”

    陆小凤、花满楼和司空摘星俱都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身披大红色斗篷的侠客不由失声道,“你是说青衣楼在珠光宝气阁里?若真如此,他们的首领又会是谁?”

    大通没有说话,陆小凤反应过来,会意地掷了两锭银子。

    银锭落进去,才又有了回答的声音。

    “阎家的大老板阎铁珊乃是一方豪富,他们家的势力已涵括了珠光宝气阁方圆数十里的土地。”

    陆小凤眉头紧蹙,追问道,“那么第一楼的主人究竟姓甚名谁?”

    他的话音落下,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半晌,一枚沉甸甸的元宝被人从洞内扔了出来,仿佛也坠在了人的心头。

    司空摘星没有说话。他死死地盯着那只沾上了灰土的铸币,仿佛看到了一只长着四条腿的鸟、一条正在天上飞的狗。

    最终,陆小凤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把银锭拾了起来。

    *

    即便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他们仍得到了不少得用的线索。

    陆小凤这样的人,倘若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事情,纵使上刀山下火海,也是一定要去把它办成的。

    他绝不会就此罢手。无论结果如何,珠光宝气阁都值得前去查探一遭。但在这之前,陆小凤还需要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

    城中有一家常受老饕光顾的老字号,名唤“上林春”。

    陆小凤是一个很懂得享受的人,他尤其不委屈自己的肚子。

    即使去到了陌生的地方,他也一定最能先一步打听到哪家食肆脍炙人口。

    大堂人声鼎沸,后厨热火朝天。伙计一道道地将菜呈了上来。

    鱼羊鲜汤、香煎乳鸽、蟹粉狮子头……汾酒与竹叶相结合,酿出一碗竹叶青。

    羊排煨在鱼汤里,老姜杀走了肉的腥膻,只剩下一个鲜味。透明烂熟的萝卜里浸满了汤汁,一口下去,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乳鸽的汁水包在嫩肉里,外皮酥脆焦香,热油淋过的脆皮水附着其上,犹如一块金黄色的琥珀。

    几人奔波了一夜,早已有了些许困顿疲乏之意,此刻见了这样丰盛的餐食,俱都食指大动。

    司空摘星蒙头扒了一阵,终于缓过劲来,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饮空了一碗酒,忽然又皱起眉,叹了一口气。

    两声气虽然由同一个人吐出来,其后所蕴含的情绪却大不一样。

    陆小凤笑道,“猴精,这样的佳肴在你跟前,究竟还有什么好烦心的?”

    司空摘星说,“如若我不曾尝过那样的珍馐,自然也会认为这里的饭菜已足够美味。”

    陆小凤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遍,终于确认这位深谙易容之术的损友并不是在诓骗他,不由面露惊奇,“能叫你说出这样的话,主厨的手艺定然不俗。是哪家酒楼?”

    司空摘星摇头。目光中流露出了两点狡黠的光芒。

    陆小凤明明心知他是在捉弄自己,此刻却也很配合地顺着他的意猜测下去,“难道此人并不在酒楼里工作么?”

    他视线扫过司空摘星的脸,忽然神色一变,叫道,“难道你是在皇宫里偷了御膳吃不成?”

    司空摘星嘴角一抽,却实在找不出什么依据反驳这堪称诽谤的言论。他也许果真能做出这样的事。

    只是他已下定决心要逗一逗眼前这只小鸡,便不露声色,仍摇了摇头。

    人在自己的好朋友面前,和好朋友待在一处,便总是免不了要变得幼稚起来、去做一些不像大人的事。

    花满楼的吃相是很斯文的。即使他目不能视,也依然不会把筷子夹到自己的鼻子上。

    他做事情的时候总是能抱有十二分的认真与专注,只因他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从什么地方,都总是能发现人生中的美好。

    美好的事物总是要人用心去体会、品味的。

    此刻,他就停箸端坐,专注地倾听起两名好朋友间的交谈。

    陆小凤接着又猜了数次,偷王之王却依然还是摇头。他不禁急道,“你到底说是不说?”

    司空摘星哈哈大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人既不是一个厨子,也不是一个热衷于美食的人。若论这世间谁掌勺的手艺最好,芒青若排第二,恐怕就再不会有第一了。”

    陆小凤大吃一惊,“芒青姑娘?”

    花满楼也微微侧过头,偏向了芒青的方向。

    少年人左手托腮,右手的食指抵着瓷杯的杯沿,让它就着这个姿势在桌面上转了一圈,闻言只是漫不经心地扬了一下眉,一副不很在意的模样。

    “不错。”司空摘星露出几分感慨的神色,“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把饭烧得那么难吃,也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把饭做得那样好吃。”

    陆小凤笑道,“这下我是真的有些好奇了。你们结识的时候到底得是怎样的情形?”

    司空摘星思索道,“说起来,我们二人相识距今也只不过一月。那会儿我正在一家客栈里做帮工,她来投宿,每天都要用店里的灶台烧饭。”

    故事的另外一个主人公“啊”了一声,像是也想起了那时的景象,肩膀抖动两下,嗓音里夹杂上了一点笑意,“对不住。”

    司空摘星稍显做作地叹了一口气,唇角却已勾了起来,“我一直觉得那只鸡死得不很瞑目。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竟真的无师自通,把它学成了。”

    花满楼道,“芒青姑娘很厉害。”

    芒青:“是吧。”

    陆小凤大笑,“还有这样自卖自夸的么?”

    芒青一本正经,“一个诚实的人在合适的时候总是会说一些实话的。”

    恰在这时,食肆内的光线忽然暗了下来。

    他们停下话音,回头望去,只见一人背光站在门外,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叫人瞧不清这古怪客人的模样。

    做生意的店家总是免不了有一些纠纷。掌柜只当他是前来寻衅的,一边给小二使眼色,一边殷勤地迎了出去。

    她到了那不速之客的近前、瞧清了他的样貌,顿时跌坐在地上,面上血色尽失,神色大骇,仿佛青天白日里撞见了鬼。

    食肆内已没有了人语声,一片静默中,只有小二壮着胆子走了两步。

    他微微躬下身,去看那人的脸。只一眼,便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不止,挥舞着双手向后厨奔逃了开去。

    众人不由悚然。

    不知是人是鬼的来客向前迈了一步,终于踏进了门槛。其他人也终于得以瞧清他的模样。

    陆小凤已知道他绝对不是一名想要在这里用餐的客人。

    他的右眼已被人生生剜走了去,黑洞洞的眼眶镶嵌在那张疤痕淋漓的面容上,左边的半张脸甚至只剩下了一半。

    伤口愈合,却更让人觉得可怖。眼睛和鼻子处的皮肤被拉扯过去,如同一条形状滑稽的鱼类。

    他袖下的肢体同样是残缺的。两只手此刻已被两枚铁器所取代。本该是右手的地方装上了一枚铁钩,左腕上坠着一颗硕大的铁球。

    短暂的安静后,食肆内陡然爆发出了第一声惊恐的尖叫。

    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外奔逃,这名几乎不能被算作是一个人的男子却看也不看,径直走到了芒青这一桌的跟前。

    陆小凤稳稳地坐在凳子上,道出了他的身份,“柳余恨。”

    司空摘星没有被这张脸吓住,却因为陆小凤的这一句话而瞠目,失声道,“柳余恨?!难道他就是‘玉面郎君’柳余恨?!”

    来人发出一阵近似讽笑的声音,听在旁人耳中,只觉得艰涩无比,也恐惧无比。

    “你的眼力很好。”柳余恨说。

    话音落下,却有另外一人接道,“看来灵犀一指陆小凤果然名不虚传。”

    司空摘星随声望去,只见一名书生模样的人笑意微微,缓缓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还跟着另一个矮小黑瘦、蓄着一把蓬乱的大胡子的人。

    胡须四炸而开,便将此人的脑袋衬得更大三分、身量更小三分。

    他同样微笑着接话道,“看来,咱们也并没有找错人。”

    司空摘星的神色沉了下来。他显然是认识这两个人的。

    “萧秋雨、独孤方。”

    偷王之王识得的人不少,但能令他这样郑重地叫出名字的人却一定不算多。

    那看起来很是白净斯文的男人拱一拱手,彬彬有礼道,“在下等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托。”

    陆小凤笑道,“无论是什么事,我们现下恐怕也是帮不上忙的。”

    萧秋雨、独孤方和柳余恨都看着他。

    司空摘星说,“不错。我们正有另一件要紧事须得去办。”

    萧秋雨、独孤方和柳余恨的视线便又一齐移到了他的脸上。

    顶着这样的三道目光,陆小凤、司空摘星的态度竟仍是一派不动如山。

    半晌,萧秋雨忽然大笑道,“看来我们的的确确没有找错人。”

    独孤方说,“看来他也的的确确就是那个陆小凤。”

    花满楼微笑道,“不错。他的确就是陆小凤。也只有陆小凤会遇到这样的大麻烦。”

    店内店外,包括这整条长街,除了他们的说话、交谈声,便再没有其他动静了。

    就在这一片沉寂之中,忽然传来了一阵低回婉转的丝竹之音。

    陆小凤闻到了一股花香。当香气飘进他鼻子里的时候,花瓣也纷纷扬扬地从支起的小窗边落了进来。

    这样奇异的景象发生在眼前,萧秋雨等人却像是早已知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殊无半分意外。

    车马前行的响动停了,半晌,一道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三名唐突登门的访客忽然让开了道路,一言不发地退到了靠远的地方。

    能让他们这般郑重以待的,又会是什么人呢。

    这间屋子里原本充斥着酒肉的香气,坐满了形形色色、五湖四海的人,可现在,这里不仅空旷得过分,还弥散着满溢的花香。

    脚步声的主人终于走到了近前。

    那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孩子。

    她身上的袍子极长,拖曳在地面上;她的一头秀发极乌黑光泽,披散在身后。

    她的眼睛极其漂亮,一张面庞极其莹润,像一株含苞欲放的花朵。

    倘若这样的姑娘站在你的面前,对你笑上了一笑,你一定会感到无比的惶恐、无比的受宠若惊。

    而她不仅笑了起来,她甚至还盈盈拜了下来。

    即使跪在地上,她的姿态也像是神女一样,不允许别人轻慢上半分。

    陆小凤几乎是从座位上惊跳了起来。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咯嚓一声脆响,这名风流的浪子已撞破窗户逃得无影无踪了。

    *

    受到请托的人离开,前来请托的人自然也就没有了继续停留在这里的必要。

    萧秋雨、独孤方和柳余恨并不是不识趣的人,只是有时候,他们会为了一些事情而表现得不太识趣。好在这些人的身边还有一个可喜可爱的女孩子。

    他们自然也可以凭芒青三人去要挟陆小凤,可如若事情闹到了这般地步,也就很难再以一种皆大欢喜的结尾收场了。起码玩家就一定不会让他们有多如意。

    芒青、司空摘星和花满楼在城外的一棵大榕树上找到了在此等候的陆小凤。

    三个人牵着四匹马。第四个人从树上跳了下来。

    “他们走了么?”

    花满楼把多出的那一条缰绳递给他,微笑道,“即使走了,也不会走远的。”

    陆小凤叹道,“有些时候的麻烦总要我去追着跑,而有些时候,麻烦又总是追着我跑。”

    花满楼说,“陆小凤难道不是天生就和麻烦缠在一起?”

    司空摘星问,“这些人必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陆小凤思索半晌,道,“去找一个人。”

    “那个人难道能说服一个动起手来不要命的求死之人柳余恨么?”

    陆小凤回答,“不能。”

    “那个人难道能说服一个力气大到能把青铜鼎扛起来的力士萧秋雨么?”

    陆小凤说,“不能。”

    “那个人难道能说服一个行踪诡秘、来去无踪的独行者独孤方么?”

    陆小凤仍旧摇头,“不能。”

    司空摘星继续问道,“既然如此,难道那个人住在精铁铸成的屋子里?”

    陆小凤笑道,“不。他不仅没有住在铁屋子里,他所居住的木屋还格外的经不起折腾。”

    “他究竟是谁?”

    陆小凤翻身上马,只说了两个字。

    “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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