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园子这么大,他未必能就寻到咱们吧……”她左顾右盼,心存侥幸。

    玉真云淡风轻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暗示她是个负心人。

    文照鸾没来由有些心虚。

    就今日赏春芳而言,她确是有些对不住崔道御。

    这一场与她身份格格不入的雅会,她原是不该来的。早先她是板上钉钉的准太子妃,谁也不会那么不长眼为她相看人家;哪怕太子如今入了皇陵,她的父亲仍是凤阁鸾台的宰相,母亲是博陵崔氏主家的嫡女。她生来所衔的高贵身份,绝不容许她踏足这样卑小官宦的门庭。

    父亲早已迷失在位高权重的宦海漩涡里,母亲仍执迷于皇亲国戚的金色蜃景;只有她,被太子死前那双充血的、不瞑目的疯狂目光震骇心神,提前刺破那场美好得可怕的幻梦,隐约瞧见正扑面而来的惊涛骇浪。

    ——走错一步,便会粉身碎骨的命运的惊涛骇浪。

    老皇帝尚康健,新的储君之争暗流汹涌;她嫁与谁,都是整个文氏的偏向和助力。偏偏这不是圣上所愿意看到的。

    怎样消除一个帝王的忌惮?

    文照鸾嘲讽地想,她只要随便挑个小门小户嫁了,各方的拉拢势力没了指望,从姻亲这一层,皇帝便可暂时放心了。

    父亲不许她择低枝,她便去找姑母。姑母身为局外人,总能洞彻些利害;

    母亲不许她随意出游,她便下帖请来表兄崔道御,借着与他踏青的名头,途中撇了表兄,车马转向,豁出去赴这一场春日宴。

    赏春芳的结局她十分清楚——父母暴怒、亲戚耻笑、外人津津乐道。

    相比起来,“表兄会哭”这个后果,已经是十分十分微不足道了。

    前尘往事在她脑海里刹那转过一圈,还没来得及多转圜,耳旁便炸响了玉真紧张到头反而松了一口气的话声:

    “崔郎来了!”

    ·

    崔道御,她的表兄,宛若一只受伤的折翅白鹤,拨开艳艳开得正烂漫的湖畔花丛,沿着岸,孤注而痛苦地向无情刺伤他的冷酷猎人而来。

    起先他急趋几步,习惯性地朝他一向喜爱的表妹快步走来;而后踟蹰立住,白玉高洁、近乎秀美神性的面容上划过一丝苦痛,那痛苦渐渐覆盖了他无瑕的面庞,仿佛锥心刺骨,使他几乎踉踉跄跄;

    待得与文照鸾心虚的目光相遇,陡然得了她赠予的愧疚的勇气一般,白鹤忘净了身上伤痛,扑腾着洁白的翅羽,带着莫大无悔的信念,反而越走越急,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

    文照鸾这一刹极度地想一走了之,但碍于亲戚的情面,生生忍住了拔腿奔走的冲动。

    崔道御着一身玉白,衣袂翩然,和阗玉羊脂似的佩在腰间,隽雅气度非一般人可比;只是向来一丝不苟的束发因匆忙追逐而拂乱了一些,但这无损于他的高雅,反平添了一分绝然的动容。

    “表妹……”他终于停落在她几步之外,还未再多说几个字,眼眶内早已雾气弥漫,氤氤滚滚的水汽几欲落下来。

    文照鸾就知道要糟。

    玉真抢先一步,拦在二人之间,有礼有节地下拜了拜,“崔郎君。”

    “公子”是外人客气生疏的称呼;对内,自家人之间,彼此只用“郎君”相称。

    崔道御张嘴,欲言未及,玉真早已滚珠炮似的连番开口:

    “崔郎好快的车马,我家女郎跟在您的车驾身后,殷殷追赶,却也望尘莫及;才拐过东市,您的车驾便绝尘而去。我家女郎有心追逐,又怕被知情人瞧见了耻笑。恰逢姑母文氏夫人从此经过,因要赶赴一场春园游宴,不及将女郎送归家中,索性这才一道携来。咱们知晓郎君随后定要赶来,特地在此歇候。若是郎君不来,咱们才该着急呢!”

    崔道御泫然若泣的目光绕过玉真,望向文照鸾。

    这是要向自己求证了,她猜测。

    表兄通常很好糊弄,任是什么鬼都不信的谎话,只要从文照鸾嘴里说出来,他就会捏着鼻子相信。

    因此,按惯例,文照鸾打好腹稿,接过玉真的话头,准备扯谎:“我……”

    “表妹,”与往常不同,这一回,崔道御打断了她。

    他脸上的神情使文照鸾预感不妙,这一回恐怕不太好糊弄了。

    果然,崔道御开口,哽咽声尚在,目光已变得坚定,“我心悦你。我已决意,向姑父提亲,娶你做我的妻子。”

    文照鸾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失声问:“你已与我父亲提了?”

    “还没有……”

    三魂七魄这才归了窍。

    芍药枝头低曳,杏花袅袅成香,暖燕衔泥,云雀啼春。安静的一阵清风,拂过文照鸾鬓角额前,使她有些发痒。

    她拿不准主意,是否该先作个娇羞模样,但想来还是说正事要紧。

    “你不能向我家提亲。你当知我如今身份尴尬,举凡有乌头大门的人家,论及姻亲,莫不与我家避嫌。更何况崔氏望族,你的妻子总应该是个福泽深厚的女子,而不是我这样克姑克夫之人。”她好言相劝。

    不料崔道御比她激动,“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妻子,除了你,我不要别人!”

    崔郎从前虽黏人,但今日格外地不讲道理。文照鸾耐着性子再劝:“不可能的,就算你执意,舅母也绝不会应允。何必到时闹得彼此不快呢?”

    “母亲……母亲她……”崔道御神色有一瞬挣扎,转而决然捏紧了拳,白玉的面颊染上一丝激动的红晕,“如今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能眼睁睁瞧你沦落在卑贱的门户,受人耻笑!况且我那样、那样……母亲她必定知道的!她会同意的!”

    沿湖似乎有人察觉争执,遥遥对面看过来。文照鸾开始尴尬,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环顾四周,没发现半点玉真的影子。

    打那句“我心悦你”开始,玉真就已溜得没影儿了。

    孤军作战的文照鸾硬着头皮,还得劝表兄不要想不开,“你是深孚众望的崔氏子弟,言行举止莫不为天下俊杰树立表率。你若是娶了我,平添幽冥中的厄运不说,世人或有好谗言的,构陷崔氏有反心,你又如何自辩!”

    “那是世人短见,他们不知你的好处!”崔道御上前一步,激动上了头,也就顾不得雅士的风范了,“你我本就是亲眷,自幼青梅竹马,若不是那李源炽横插一杠,你早就是我家儿妇!咱们亲上加亲……”

    “住口!”陡然听见那一似乎来自冥狱的名字,文照鸾猛地一怔。那股发自内心的胆寒如过电,激灵灵使人一个冷战。

    她险些失了闺门仪态,对崔道御也失了耐心,压低声音呵斥,“太子的名讳,也是你能唤的?崔道御,你不要昏迷心智……”

    她自知此刻脸色难看,崔道御却比她更难看。他涨红的面色已逐渐变得惨淡,脱出口的话没了忌惮,“啾啾,我不懂,难道你还念着他?我博陵崔道御,哪里及不上他?他心思深沉邪鸷,本就非良配,若不是占了个储君的名头,他如何能得了你?我每每见你与他在一处,眼里并无欢笑,你勉强得很,我总不至错看!”

    也不知是那死人的事提多了,还是她实在太过忌讳,文照鸾每多听一个字,都从心底由内而外地泛上一股子恶心,偏那崔道御没眼色,仍旧叨叨念念,一遍一遍地提及她不愿回想的过去片段。

    直到发现文照鸾再无一句话,面色几近铁青,崔氏子这才察觉失仪,在她跟前,气焰一下子矮了三丈,期期艾艾地生硬转移话题,“我、我这回来,一是剖白我的心意——你恐怕早已晓得了;二是……是……”

    “讲。”文照鸾面无表情,来到他面前,半仰起头,迎着日光,微眯起眼看他,目光如寒冰。

    崔道御咽了口吐沫。

    饭要吃进口,话要说出口,否则他不吐不快。

    “二则,我已下定决心,无论谁阻拦,都要娶你。若求娶不成,我就……我就……”他拳上指节咯咯地响,牙关也绷紧,痛下决心,“我就去做隐士,躬耕采菊,一辈子再不出山!”

    很好。

    文照鸾深吸一口气。天蓝得刺眼,日头也晃辣辣的,仿佛有火在烧。

    是她心头的火。

    白玉桥下的湖水静静地淌,倒浇在她头上,也浇不灭那越涨越高的火气。她瞧那湖,滟滟波光,每一倒影都在反衬一张喋喋不休的嘴。

    四周静得出奇,她努力摁下顶门的邪火。

    崔道御笑了,是感动自我、绝处逢生的那种纯然的笑。

    “啾啾,表妹。”他清澈地道,“我娶你,好……”

    嘭。

    文照鸾提起裙、抬起脚,使尽毕生气力,狠狠将他踹进了湖水。

    漾漾金波一刹碎裂,哗然众鸟惊飞,顶头的日光倾泻下,是湖畔藻荇间崔道御崩溃的哭泣呐喊。

    折翅的白鹤狼狈扑腾的样子,真教她畅快极了。

    “隐居?好啊。”她高傲轻抬着下巴,骄矜得像只从未低伏过的凤凰,向着湖中扑腾挣扎的崔道御,平心静气地开口,“终南山的隐士,你一定能做得风生水起。到时享得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劳您万不要再惦念我,就让我安静地老死于市井之中吧。”

    崔道御仍在她脚下沉浮,恐惧地拍击水面,“表妹、救我——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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