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她与他横眉冷对。

    他慢慢下沉,咕嘟嘟冒泡,仿佛湖水深千丈似的。

    崔道御再一次顶着水藻直起身来,绝望地呼救,流水在他脆弱的脸颊上与泪珠混在一处,瞧得人心生怜悯,万般动容,差点打动了文照鸾的心。

    “起来,水才没过胸口呢。”她冷冷点拨。

    崔道御睁大了眼,捏着一把水草,不可置信地咳嗽着直起身,委屈得眼眶通红。

    “君子、咳咳……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他说不下去了,“我、我呜呜呜……”

    “你畏水?”文照鸾恍然大悟,“怪不得往年泛舟游湖,你都生病在家呢!”

    短暂的寂静之中,唯有风声、鸟声,与崔氏子伤心的啜泣之声。

    忽传来一道噗嗤的笑声,很轻、很沉,身后花树影里某个位置。

    她蓦地回过头去,明耀的日光晃晃,教她一时分辨不出那阴影丛里的人,究竟是谁。

    那人走出来,明光勾勒出了他的轮廓。

    那是初次相见,她无由便想起了竹林里那个简练而冷峭的声音,它与眼前人一一重合印刻起来。

    一领鸦青袍,宽展的肩背,腰封束带,身量阔长健挺,如飞虹长练。可若说雅士,又远及不上。此人英气之中大有一股匪劲,那眉眼极亮,仿佛含些笑意,却依旧似寒星冷飒,看穿皮囊,直刺进人心里。

    文照鸾受过无数打量、审视甚至失礼的目光,并不很在意,冷淡而周全地行了个礼。

    那人开口:“我并非窥视,不过碰巧遇见而已。”

    果然是他。

    叫……什么来着?

    裴校尉,裴石。

    文照鸾自顾回想,那头裴石说罢已向湖畔,一脚浅浅涉进水里,一个利落地下腰,根基极稳,将尚自惊慌扑腾的崔道御掠了上来。

    崔道御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一把荇草,紧张到失语,两只黑澈澈的乌眼瞳流连在文照鸾脸上,湿哒哒地上岸,又委屈得眼睫上凝了水汽。

    他仍说不出话,瞧她的眼神又狼狈又爱慕又伤心,几息之后,以袖掩面,哽咽着跑开了。

    活脱脱衬得文照鸾成了个辜负深情的人渣。

    她头一回,当着外人的面,脑门上青筋都突突地跳,勉强维持体面,“让将军看笑话了。”

    这个场合的确有些尴尬。

    她才踢了崔氏大家子快准稳狠的一脚;他方头履上还残留着涉水捞人的泥水印渍。

    两人都一时静默了片刻。

    那裴校尉似乎想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思之再三,谨慎地挑了一句夸赞,“女郎……腿脚真利索。”

    “……”

    要不是这武夫眼里掩也掩不住的笑意,她就真信了!

    ·

    文氏听得了信,匆匆赶至湖边时,早已尘埃落定了。

    彼时婢女玉真还在路口处赶人,“去去去,我家女郎前头与人说话呢,此路不通,烦请绕道吧!”

    夫人心急火燎,拉着玉真而来,甫一见文照鸾,上下打量了七十二眼,左右再望望无人,这才一颗心沉到肚底,埋怨道:“可吓死我了,我听说你与人起了争执,招呼都来不及打,就离了人来寻你!”

    文照鸾道了平安,约略提了几句方才事,只说是崔道御放心不下,前来追问,彼此说呛了几句;至于那求娶、隐居之事,一字未提。

    姑母也不晓得实情,只是道:“你没事就好!我这一回瞒着你爷娘,带你出来,过后还指不定怎么受怨怼呢。你若再短两三根头发丝儿,我真真是千古罪人了!”

    说罢向文照鸾,却见她不知做什么,正环顾四周,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踅摸什么呢?”文氏问。

    文照鸾扭头,四望只见树影与湖色,以及杵在一旁垂头低眼的玉真,却不见了方才夸她腿脚利索的那人。

    那裴校尉不知何时,早已没踪影了,腿脚比她还利索。

    猫儿似的。她心中嘀咕了一句。

    此后采得了些花儿草儿,撷了几枝回席,制香时,她再有意听东竹林动静,却依旧只闻黄公子之流高谈阔论,不见了那一道格格不入的声音。

    或许已提前离席了。文照鸾低头掐下芍药的花瓣,将此人身影与那锐利的目光,如清风一般从心底划过了。

    ·

    回去的途中,登车之前,文氏问她对那些位子弟的印象。

    文照鸾一五一十,如实答道:

    “黄公子纨绔自大,性情鄙薄。”

    “张公子善阿谀,无风骨。”

    “李公子自鄙于商贾出身,品性存疑。”

    文氏竹林里也听了个满耳,评之叹之,“皆非良配,可惜了那魏公子没来,我本也最属意他的。”

    文照鸾不动声色,心中却一动。

    “他不来,有人替他。”她口吻平淡,“——那作替之人呢?称作裴……什么的。”

    文氏思索片刻,大约是想起了什么,“裴石。此人我早先已探过家底了,是筛去不中的。你最喜静,他家本是田舍人家,如今乍有了几个薄钱,一大家子人,吵闹得很。”

    “他呢?”文照鸾问,“品性如何?”

    文氏瞧她神情,约摸猜着什么的了然模样,笑笑,“脸貌底子倒是不错,怪不得……罢了,你若有意,我再替你打听打听便是。”

    这不是亲事,仿佛是桩买卖。姑侄俩心知肚明。

    文氏见她明眸善睐,眼若琉璃、发若乌藻,想起平素里她不妆扮,便已漂亮得惊人,更兼窈窕知礼,尽得闺门仪节沉稳之风,便愈发想到她所遭遇的不顺心事,可怜上天薄待于她,满腹的叹息,又说不出二三分来。

    最后,只得拉着侄女的手,说起自己,“做你阿爷的妹子,我可真是有苦说不出。你阿爷年轻时,人品俊才,无一不清;怎么如今年老了,反愈发糊涂,嫁进帝王家有什么好的?从前尚且可说是圣意难违,无奈罢了;好容易有了跳出火坑的机会,他竟又想把你塞回去,也不拎拎清楚,这趟浑水,可是他能搅得动的?到时一着不慎,牵累得眷族遭殃,我还不知要怎么被株连呢……”

    絮絮叨叨,送文照鸾上了车。

    文氏自知这一回亏心,也不敢同去见兄嫂,车马至东市,便嘱咐从人一路跟定侄女,自己却回转归家去了。

    ·

    紧挨着东市,便是文照鸾家所居的宣阳坊。从外看,坊墙绵延高厚,四面坊门气象严整,朱漆翠饰,远远至此,便铺开了极宽敞的平石路,便不多洒扫,也罕有黄土飞尘。

    宣阳坊里所住,皆是达官仕宦、贵极人臣之辈。东有大长公主府、曹国公府,南有几位驸马的宅邸,西北皆为尚书、刺史、郡公、少府监等勋贵家宅。文家便在坊□□占一间极敞阔的地界。

    文照鸾的马车经过时,纵使放下帘帏,也还能清楚听见各人家仆从使妇传来的窃窃私语。她稳坐车中,不去在意那些指指点点之声,命车夫驾至了后角门。

    门口早有人等候,是面露焦急、四处逡望的乳母季氏。

    文照鸾本有三位乳母,早年亡故了一个;又一个因攀着文家的好处,教男人得了个外放的小官,跟着去任了;如今这一季氏乳母,是长随在文照鸾身边,为她打理房院里事宜,轻易不出来走动。

    今日她在此切切盼望。文照鸾心中一沉,便晓得事发了。

    父母亲得信竟如此之快,也不知哪来的耳报神。

    她吩咐玉真私底下处置了那些字纸,眼见着玉真从怀里掏出火折,麻溜利索地烧了那一张张李公子张公子,又临在她下车前,紧接一句:“女郎去吧,夫人若问起来,我该说的,尽会说的。”

    “谢你贴心!”文照鸾怄气,拖着两脚下了车。

    季氏早瞧见车马,文照鸾前脚才踏稳了马扎,后脚便被她满手拉住,先问:“崔郎君呢?同去为何不同归?”

    嗯?

    原来东窗尚不曾事发。

    “他先回了。不说他,乳娘为何事专等在此?”她问。

    季氏忙将她拉到僻静处,嘀嘀咕咕与她说了。

    早前两月,文照鸾的母亲燕国夫人崔氏入宫参太后圣安,兴庆宫罢朝后,三皇子的母亲徐贤妃特特请去内殿说话,意在为皇儿求娶文照鸾。

    崔氏当日回后,说的是:“这样事,哪里能当场应下?且圣上悲痛之日还不满一年,此时将女儿聘定,怕触怒了圣上。贤妃与我一般的心思,有心求聘,怎奈不敢贸然揣测上意。因此,先定了三年的期限,这不,赠了信物在此——”

    那攒珠珊瑚的坠子,现如今还妥帖存在崔氏卧榻旁私库的锦匣之中。

    “三皇子给个表记,一约便到三年头上,已经够没谱了。”季氏发自内心地为她烦恼,“那曹国公的夫人,竟大喇喇地为二皇子跟咱家下小定,你知定的什么?侧妃!以后二皇子开府,你也只能做孺人,岂不欺负咱家?”

    曹国公府与文家同住宣阳坊,是二皇子的外家。二皇子的母亲陈淑妃向来得圣眷,身为戚族,曹国公一家子行事无所顾忌些,也无人敢指摘不是。

    “国公夫人这会子还在花厅吃茶呢。夫人嘱咐我到角门来等,可千万别领了崔郎君家来,两下里若撞见,徒添尴尬。”季氏道,又补了一句,“女郎回来了,也别往前头去,教他们那处自己聒噪吧。”

    文照鸾深以为然,回到自个儿院子,卸了钗、换了衣,关门歇息去了。

    ·

    时近正午,文照鸾因春和万锦园里用了些油酥,并不大饿,便教饮食散了与奴仆,知会玉真几句闲话,自去午睡了。

    朦胧之中似乎有人言语。午日困乏,她并未理会。

    一觉睡起,罗帷锦褥里熏暖香融。文照鸾困顿睁眼,白映映的窗外安静明亮。她唤玉真,进来的却是婢女翠袖。

    “几时了?”她只觉酥软乏力,“玉真呢?”

    翠袖年岁小些,脸上藏不住事。文照鸾瞧她神色不正,仿佛逢着事畏葸似的,心中隐隐有了些不妙的预感。

    “玉真姊姊……才被唤去夫人处了。”翠袖觑着她脸色,小心翼翼回答。

    文照鸾一惊怔,残存几分困意瞬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玉真,她有问必答、从不藏私的好婢女。

    她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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