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的性子刚硬,说一不二。文照鸾心惊胆战等了一个晌午,终于等到有人来请,说母亲唤她过去。
府宅之中,大人双亲的正屋坐北、南向,是最为宽敞舒适的居处。崔氏便在主屋厅堂之中等着女儿。
文照鸾来时,院中池畔正有鹤涉水闲行,闻得女郎脚步声至,纷纷凑上前来;她今日没什么心思去抚摸鹤羽,一眼瞧见屏息伫立廊下的玉真,是全吐露完实情、了无生趣的模样。
玉真与她行礼,拿眼瞥了瞥寂静无声的门帘内。
早有人已传禀,迎她入门来。
待入厅堂,轩窗明净,各处陈设,几、架、格、榻,瓶、盏、炉、画,万般无二的雅致清幽。这幽静到几乎僵硬的厅堂之中,她的母亲——燕国夫人崔氏正等候着她。
崔氏是大家出身,温雅里暗含专断,行止仪态无可挑剔;容貌仍蕴秀美,不过略略清瘦些,年岁在她身上倒仿佛没烙下多大的印记。她常年不苟言笑,记忆中,文照鸾也少见她舒展欢乐,因此,比起孺慕,一向更有些畏惧她。
文照鸾的心惶惶不安。
与预料中不同,崔氏此回却并未大发雷霆,或严词厉色。受了礼,她教女儿坐下,先说起了午前曹国公夫人来下小定的事。
文照鸾窥觑着母亲的神色,崔氏毫不见她忐忑之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番话:
“贤皇后在时,对你多有教导。但毕竟你年岁不大,性子不稳,才失却教导不三年,便愈发淡薄了规矩;如今爱胡闹一些,做些任性的事,我不怪你。你乐趣也耍了,该收收心,预备聘定的婚事。
“前番徐贤妃有结连理之意,只是约期太过遥远。你今岁已十九,三年怎好等得?你是仕宦大家的女郎,身上流淌着我们博陵崔氏的血,高贵若此,万不可放低了身段,去没有阀阅的人家做妇人。
“幸有今日曹国公夫人前来求聘,虽不能许以二皇子的正妃之位,但他家已表明心意,如若聘定,你虽为侧室,却执掌祭祀宗庙,与小君无异。待得国玺继替的那一日,便还归你正位的身份。”
崔氏说,文照鸾听。
向来如此,文氏女在外无论多风光,回到家中,是没有不经允许便开口的机会的。
崔氏说完了,抿了一口手边温茶,凤目微转,望向女儿,不怒自威。
熟悉的窒息感弥漫上心头。文照鸾几次话到嘴边,却不知该怎样反驳母亲。
最终,她轻声问:“母亲,已经许诺了么?”
崔氏这才和缓了神色,满意于她的驯顺,“贵姓之间的婚嫁,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你的终身大事,我并不自专。今日叫你知晓,你既已同意,我便与你父亲商议出章程来,先许以表记。”
文照鸾默默无言,过后,按常例的礼节,问过了母亲中午的饮食,又说了几句连自己也没滋味的闲话,这才起身告退。
玉真一步不差地跟着女郎,低垂着头出了主院。
拐过连廊,终于避开仆妇们的视线,玉真低低地问:“女郎可好?”
“还成,”文照鸾松一口气,脚步不停,“没被责罚,就是万幸。”
又过了几重老树,树影遮蔽了主院的檐角。她们彻底瞧不见那华宇的屋廊了。
“你去一趟,就说是姑母有召。”她急切地回转东院,趁着还未人多眼杂,将要紧的事嘱咐玉真,“问问她,要打听的东西,可打听清楚了?母亲不几日便要允二皇子的亲,我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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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风静,月明如水。
正是月满之时,上了中天,照在庭院。花眠鸟憩,院中静谧得没有一丝虫鸣。
她却怎么也睡不着,有心想起身,瞧瞧窗外月色,又清楚外头正有人守夜,她若一开窗,她们瞧见了,又必记在簿册上,第二日交给母亲。
——女郎某某时未睡,推窗望月,似有心事。
算了,还是隔着窗纱,聊望一望吧。
有月,总比没有的好。她有一点指望,总比全无希望的好。
扪心自问,如果没有意外,母亲为她挑选的道路必定是一世荣华的。不仅光耀门楣,就她自己,有朝一日,或又可母仪天下,将此前暗暗落井下石、拜高踩低的小人踏在脚底下。
若没有意外……
若没有意外,她就会愿意么?
她悚然而惊。惨白的月直刺进心底,伴随着那夜太子目光中的血污,翻涌上来,灭顶的恐惧又攫住了她。
文照鸾的四肢开始僵硬,动一动,手指摩挲到了冰凉而黏滑的蜀绸锦衾。
她不愿意的。
她不愿意僵枯在暗无天日的皇宫,不愿意朝夕侍奉严苛沉闷的皇后,不愿意承受太子过火狂热的私情目光……
更不愿,眼睁睁看他死在她面前,阻止不了命运的失控。
她又见到了文惊鹤伸过来的那只带血的手,那只手揽住她,为她裹起衣裳,将她按在怀中。
黑暗中,他的嘴一张一阖,说的是,“阿姊,他死了,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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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明如水。
裴石翻来覆去,在这豁亮的月色下,古怪地失了睡意。
他虽然闭着眼,但脑海里翻腾的却是白日里与魏昭的谈话。
中途离席后,他又在东郊游荡了半天,也没个目的,直到魏昭来寻他。
魏昭是太常寺魏少卿的次子,与他有几年的交情,互相挺投脾气,这一回放马跑了几十里追来,见面便问:“怎样,瞧见中意的了没有?”
“你诓我去的时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裴石心不在焉地回答,“你说的是,裴淑年纪大了,我这个做哥哥的得担起责来,替她相看门合适的亲事。”
魏二郎辞振振,“那你瞧见中意的郎君没有?”
“没有。”裴石道,“一个都没有,都是草包。”
“那女郎呢?”对方眯眯笑,不折不挠。
“……时间短,看不出品性。”那女郎喜静,不爱芜杂之声。
“品性不晓得,容貌总能瞧出来?”
“前隔竹林后隔湖,怎么看得到。”她在湖畔,拎着裙裾、抬起下巴,又美又艳,骄矜得像只翘毛的孔雀。
“我说,裴二郎,你也太不上心了!”魏昭一巴掌拍他肩头,反险些被他掀了下去,"哎哎!你轻点……再不济,高矮胖瘦心里有数吧!你总得挑个身子康健的!"
魏昭盯着他。裴石下意识答:“没留意,都差不多。”
女郎把人踹进湖里的那一脚,真结实利索。
——她身子必定康健。
魏昭见他一棍子敲不出几个屁来,只得悻悻总结:“罢了罢了,总之此回来的,跟你家大多门当户对,做你家妇人,尽够了。”
他回神,心中忽地亮了些,斟酌着问:“若是……门第高些,瞧得上我不?”
魏昭抚马鬃谑笑,“得赏春芳请柬所来人家,就没有门第多高的,你尽可请媒上门!”
前半截他没听,后半截倒听进了肚子里。
魏昭走后,他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琢磨着这事。
她若是来,那便是要婚嫁了。
都说一家女百家求,何况像她这样金玉似的女郎。
求亲的人必定得踏破她家门槛,那么多他一个又何妨?
往宽里想,成,那是祖坟冒青烟;不成,也不少块皮肉。
更何况……
“我也不差,至少看得过?”幽夜笼罩,他喃喃自语,头一回失了些底气。
左右睡不着,索性跃起身,古里古怪地不知想什么,屉匣里摸了面平日嫌碍事的镜子,搁在窗边案前,好瞧一瞧如今他究竟长什么样。
浸月的窗纸虽亮,终究照映不出镜中,整一个黑咕隆咚,鬼影似的晃晃幢幢。
裴石啧了一声,三更天里不知什么癔症上身,总要把镜里瞧个真切,伸手一推,便大敞了两扇新雕万字纹的梨木窗。
透亮如水的清月,豁然便冲开了窗格,一股脑倾泻下来。他还来不及瞧向镜中,便先浸透了满身满脸的月光。
月在星斗,月在廊楣,月在肩上,月在镜里。
镜中映明出月,映明他两只灼灼雪亮的眼,也映出了年轻的校尉那一张无知无觉傻笑的脸。
“……”
裴石恼火地揉着脸,收了笑,滚回床里去睡。
到底留了一隙窗缝,好教那水洗的月色漏下一泓来,照映得仿佛他的奢想有了一线希望。
明日,还得细细打听,寻一个高明的好媒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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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光刚亮,早食也没来得及用,囫囵垫两张蘸了糖的胡饼,裴石便匆匆出了门,亲自打听何处有精明媒人。
大半晌,找着个蔡妪,据说是说和过昌明坊卖豆腐的十二娘入长公主府的,最是有撮合山的本事。
蔡妪说得明白:“你这门亲,极不登对。若要老身说项,也不是不行,只是价贵,要十缗钱。且丑话说前头,无论成或不成,钱财恕不退还。”
裴石一口应下,马不停蹄赶回家中取钱。
钱财都在公中,掌在伯母焦氏的手里。恰进门时,正赶上一家子人厅中正用早食,上首坐着几个妇人闲聊。一个是母亲刘氏,一个是姑母裴氏,另一个正是焦氏。余下平辈皆自顾自饮食吃喝,婢女仆妇们忙不迭端上一道又一道馔肴来。
刘氏见了儿子,便招呼用饭。裴石只道已吃了,来向焦氏要取用的十缗钱。
焦氏咄咄怪道:“二郎招呼也不打一声,这就要用十缗钱,用在哪里?”
“你别管,我自有用处。”裴石道。
若换做旁人,这样的口气,焦氏必定要恼火;但这是二郎,如今家业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他挣得,因此焦氏不应也得应。
只是还有些闲话,“我听说长安有好些浪荡的去处,都是销金窟窿。二郎,钱可得用在正道上,可不许结交那不三不四的人物!”
姑母裴氏留心着,试探问:“二郎大了,在外头有了什么相好?”
裴石微有些皱眉,“没有。”
“这钱,若不是用在妇人身上,那还有点子出息。”这说话的是大嫂王氏,清晨便打的鬓、描的眉,又贴了胭脂红的花钿,火一般燎在额前,“照我说,二郎也大了,该有个家室。与其向外处寻,费钱财不说,更摸不清底细,不如就求个眼前的稳妥……”
她们叽叽喳喳,像清晨便罗唣的乌鹊,在裴石眼前团团飞旋,无休无止。
最后,是刘氏一声令下,大嗓门粗暴直接地喝止:“没影儿的事莫要乱猜!我是二郎的母亲,他要说亲,难道还能绕过我?他要钱,必是正事,拿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