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阳坊,文宅。
晨昏定省,是文家雷打不动的规矩。
这一日晨起,文照鸾问过了父母亲的安;才回转东院,不多时,又被崔氏命人唤去花厅,说是姑母文氏上门来了。
“母亲的态度如何?”文照鸾问报信的人。
下人道:“夫人与往昔并无不同。”
她仍不放心,晓得母亲因前日的事,对姑母定然心怀有怨,也不知叫她去,又要敲打些什么。
硬着头皮到了花厅,却迎面见了笑容可掬的文氏。
文氏招呼她:“啾啾,你来方好,我今日特与你母亲赔不是呢!”
崔氏面色淡淡的,挂着客套的浅笑,“她小孩儿家,胡闹不懂事,倒叫你为难了。”
“啾啾可怜可爱,谁不喜欢?我愿意镇日带着她出游呢!”文氏将话头往昨日事上引,拉着她在身边坐下,“况且也并不全为玩耍。昨日歪打正着,我瞧着个有出息的子弟,人品俊才,无一不佳。这岂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
文照鸾的心忽一下有些颤动,飞快地瞥了一眼母亲。
昨日午后才请姑母代为打听,不料今朝这么快就一步到位,看来姑母打听得不错?
这般事原该遣个女婢,私下说与,却怎么竟摆到台面上说,还当着母亲的面?
文照鸾忐忑,觑看崔氏神情,发现母亲的嘴角已抿下来,眼中闪烁不悦。姑母却好似一无所觉,笑吟吟从身后推出来个体体面面的老妇。
是个生脸孔,她不认识。
那老妇逐个与主家行礼,自称姓蔡,人都管叫蔡妪,家住西面的崇化坊,与一户官宦人家正对门,顺而说了些个溢美之词。
“那官宦人家,想必就是你所称‘有出息的子弟’?”崔氏冷言道。
文氏道:“那裴姓公子,有举止气度,不阿谀权势,又是得大将军青眼的人,虽如今官品小些,领了校尉职……”
“那么说,是个微末的武夫了?”崔氏打断她,已全然阴沉下脸,“小姑,你我若不是亲眷,我真疑心你是借此来折辱我家。你带着啾啾胡闹,我已不计较,你怎么竟将这不三不四的子弟说与我家?难道全不顾文氏的门第脸面么!”
她将文氏贬损了个狗血淋头。
文氏面上挂不住,讷讷无言。蔡妪本待再要开言,崔氏却指使下人,毫不留情地将之赶出了门庭。
这一下闹得文氏也脸面扫尽,强撑着礼节,告退离去。
姑嫂二人不欢而散。
·
迟来的责罚总要来。文照鸾被母亲厉声责骂了许久。
母亲气得扪摩胸口,指着她道:“好哇,你人大心大,竟伙同了外人,要自谋婚事!你是被鬼迷心窍了,也不看看那是什么样门第!我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文照鸾起先不吱声,被骂得久了,也心生厌烦,顶撞一句:“母亲若真顾家中脸面,又为何要把我嫁与人家做妾!”
“那是帝王家的侧妃!”崔氏火上浇油,“庶民怎能与之相比!”
崔氏命她跪着。
文照鸾跪在冰冷的平石上,仰起头,瞧她高高在上的、博陵崔氏的母亲。
她曾见母亲,印象中如高山皑雪,终年不变的高洁清雅,以及那份生来无法亲近的疏远感。这时母亲面眦狰狞,青筋毕露,竟也不那么淡泊威严了。
她老了,终究成了个满腹怨气的凡妇。
文照鸾反倒不怕了。
她跪着,腰却挺得很直,抬头道:“若母亲觉得做高门的妾就不失体面,那为何从来不许父亲纳妾?”
崔氏一怔之后,勃然大怒。
“若那样在乎门楣,为何明明无男嗣,却总视惊鹤为眼中钉肉中刺?”她继续道。
崔氏被她气得狠了,甚至连詈骂也不再有,死死盯着她脸庞,一晌后,眼神变得冰冷:
“陈媪,拿戒尺来。”
陈媪是家生的仆婢,年岁大了,在主屋一贯听候,听得主母命令,便默默退出廊下。
再回来时,手中也多了一方漆盘。
乌黑的大漆锦盘上,托着一柄二寸宽的戒尺。戒尺如指厚,实心,沉闷闷地打在皮肉上,是不会发出多大声响的。
文照鸾可以不惧怕母亲,但对这东西怕得要死。
她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但最终,求饶的话没有说出来。
——崔氏没有给她饶恕的机会。
她亲自执戒尺,在文照鸾伸出的手心,毫不留情地一记。
啪。
皮肉闷响的声音,文照鸾两耳如蜂鸣,瞬间血色褪下脸颊,狠命咬住唇,才没失态痛叫。
崔氏一下、又一下,在她手心打了三下。
“错了么?”她短暂地停住,仍旧高高在上,问道。
文照鸾哆嗦着双手,手掌已浮起交错血瘀。她几乎跪不稳身形,咬着牙没说话。
崔氏换了块地方,隔着菱花帛袖,在她的手臂内侧又打了三下,再问:“错了么?”
文照鸾耳晕目眩,痛得钻心,眼里蓄起了泪,隔着泪雾瞧不清那戒尺的模样。
她拼命忍着。
她哪里错了?
崔氏问过,见不答话,在她另一手臂,如前继续打下。
文照鸾实在忍不住,抖若筛糠,哆嗦着两只已疼到麻木的手,泪夺眶而出,“我错了!我错了!母亲别打了——”
她尖叫着求饶。崔氏却还要追问她,“错哪儿了?”
错不该独断自专,不该去那卑贱的地方,不该与人串谋,不该顶撞大人,不该……
她想不出还有什么不该的事,崔氏的目光逼下,便教人惊慌失措,失了条理。
其后又颠来倒去地认错,究竟说了些什么,她记不大清了,只记得两条手臂血液急促鼓动,几乎倒流,疼得快烧起来,脸上却一片潮湿冰冷。
胸中有一股憋闷不去的郁气,打了,疼了,哭了,也还消散不尽。
·
她被送回了东院,妥帖地敷了最好的伤药,褪去外衫、卷起小袖,任人擦净了脸颊,躺在床上不动也不说话。
青碧纱帐在头顶,轻纱细丝,一针一针绣着团窠双鱼。轻摇慢晃,鱼便游动起来,青纱成了水。
鱼在水中,游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听到婢女翠袖的声音:“女郎,柳家女郎来了。”
文照鸾昏昏沉沉,“……玉真呢?”
“玉真姊姊在后院煎药。”
她朦朦胧胧瞧了那鱼一会儿,才想起疼痛所为何事,忍着两臂胀痛,挣扎起身,刚要问是柳家哪位女郎,外头和煦轻柔的女子声已响起:
“是我,宝云,我来瞧瞧你。”
柳宝云的父亲出自河东柳氏,家中虽趋见沉寂,到底世族的架子不倒,仍是清贵,因此得以将长女宝云嫁与戚族,做了继室。
自前二年婚配以来,柳宝云常难得闲,便不怎么与文照鸾走动了,书信倒是时常来往。
二人交情一向深厚,柳宝云并不见外,跟着翠袖进了内室,见文照鸾正蹙眉忍疼,由着婢女服侍穿外裳,忙过来,亲自替她将披散长发拢在了裳外。
文照鸾疼得“嘶嘶”直抽冷气。
柳宝云已是妇人妆扮,梳了峨髻,金翘牡丹饰在乌云之上,穿了一身枝葡萄凤纹的胡衣小袖,又是一番比往昔不同的别样飒爽。
“我听说你昨日去了下官子弟的园子,”她话声细细的,也蹙着眉,“不知你出了什么变故,放心不下,故此来看看。”
“传得这样快吗?”文照鸾怔怔。
行动间又碰着了手臂,她浑身一颤。
柳宝云忙伸手安抚,皓腕微微探出小袖,却被文照鸾眼尖瞥见一道乌痕。
“这是怎么了?”她忙来瞧看,手指些微一动,又疼得惊心。
柳宝云手一缩,面又讷讷,碍不过好友追问,只得半吞半吐地讲了。
“就前几日,与他口角了几句。”她含糊不清,被那眼神瞧得有些气弱,“……撞着了。”
文照鸾急忙执她的手,翻开衣袖,这下那伤眼藏不住,赫然刺伤了她的眼睛。
她自个儿手臂上的淤痕,一条一条,细长而规整,那是戒尺打的;柳宝云白皙的臂上,却遍布深浅不一的交错血痕,惊心可怖。
文照鸾再也不觉得自己手臂疼痛了,震惊失声:“这……”
柳宝云讪讪抽回手,默默以长袖掩了伤痕。
这哪里是撞伤,分明是有人蓄意为之。
“他打你了?”文照鸾咬牙,恨道,“你是柳家的女郎,他怎么敢虐待你!”
柳宝云惨淡一笑,“我家已空有令名,他是二皇子的舅父,是散骑常侍,我怎么好比。”
文照鸾说不出话来,与她对坐于内室,说不出话来。
镶嵌云母的轻绡纱窗下,宝鼎绿烟幽幽袅袅,要逼人窒闷、郁结。
“他新买了个婢妾,因与家中郎君调笑了几句,他瞧见了,便箠楚险些死去。”柳宝云黯然,“眼睁睁一条人命,我怎么好不管?他气在头上,打了我两下……罢了,倒是你,这回又怎么顶撞大人了?”
文照鸾呐呐,将前后缘由与她说了。
柳宝云道:“嫁与帝王家,没什么不好的。你若真不愿意,便去求一求你父亲,他对你一向慈爱,从不像你母亲那般严苛的。”
“他慈爱,是因为母亲顺他的心意,已对我严苛过了。若哪一日母亲站在我这边,替我说情,他便要亲自训斥我和母亲了。”文照鸾道。
柳宝云无可奈何。
两人又坐了一会,文照鸾忽道:“不如,你和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