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宝云吓了一跳,“胡说什么呢?”
“你嫁与陈散骑这二年,他对你并不好,常因小事斥责你。”文照鸾道,“既非良人,为何不能和离?他官属中书省,你若决意和离,我去求一求父亲,教他为你说项。陈散骑总不至连官长的面子都不买。”
柳宝云哭笑不得,“你说得轻巧,和离后,我在娘家如何自处呢?母亲是不欢迎我的。”
柳宝云口中的“母亲”,并非生母,而是继母邹氏。
文照鸾替她惋惜可怜,又有些明白了母亲允她前来探望的原因。
——你看,女子从夫,都是身不由己的。你出身权宦之家,境遇已比柳氏好上许多,该知足了。
该知足了。
·
柳宝云亲眼来瞧过,确认她无事,便放下心来,不大一会,告辞离去。
文照鸾亲送她到门口,却不是正门,是后角门,车乘随从正等在门口。
穿后院而过时,蹲在角落隐蔽处的玉真闪出来,默默跟在女郎身后,趁行人不注意,飞快向她手里塞了张纸团。
文照鸾猛地捏紧,心照不宣,拐角处特意落后一步,展开纸团,飞速过目,紧接着揣进袖中。
是姑母那处偷偷递进来的话。
上午在前庭,文氏来不及多说那家情形,便被请走;但既瞧准了此人,必要想方设法与侄女通个气。
“裴石,排行二,寒门子,无门荫,因军功擢赏至今,性粗豪耿正,不谄不骄,无妻妾子嗣。唯不足者,其家寒鄙。”
文氏夫人想来挑剔,能得她如此评价,可算人杰之辈了。
难怪她不惜冒着与崔氏闹僵的不愉快,也要将他与侄女引荐。
文照鸾信她。
她揣着纸团,下一步过拐角,迎面日夕的天光;再走出一步,心中有一团火焰燃起,那原是被母亲扑灭得只剩了星点的余烬。
每走一步,那火就越烈一些。它们烧灼的,是她对未来无望的命运的桎梏。
余晖残存,金红如血,映在她的面上。袖中手臂疼痛剧烈,那纸团的棱角刺伤了皮下的淤痕。
柳宝云正准备登车,与好友作别,回过头来。
文照鸾把握住了命运对她的最后一次垂青,或者怜悯。
她拉住宝云的衣袖,攥得那样紧,却丝毫未察觉。
柳宝云询问的目光瞧来。
文照鸾附在她耳边,“帮我个忙。”
……
柳宝云惊得睁大了眼。
·
二三日,京中流言四起,作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行人津津乐道,说起城东权贵坊里间的风月逸事:
“文相的女儿,聘给了一个六品的武官!”
这样门不当户不对,那定是有私情的了。
聘了吗?已过花红彩礼了?
那谁管,总之板上钉钉的事。
况且那文氏女老大不小,自个儿也心急吧。
指不定私相授受的事都做出来了,否则大人怎么会同意。
这回有乐子可看了。
……
中书令文坚下朝回家,气得脑仁上青筋突突地跳,整整灌了三杯茶,这才压下几分火气。
崔氏询问缘故,文坚一股脑将同僚的“恭贺”与她说了。
崔氏大惊,“谁传出的谣言?我去查个清楚!”
“查什么查!”文坚恼恨却又惊惧,“圣上听闻此事,特特下朝留我说话,贺我聘嫁之喜呢!”
崔氏面如土色,一屁股坐在了沉木椅上。
半晌,勉强挣扎道:“圣上不过随口一说,未必会当真,我……我过些时日,去一趟宫中,亲见陈淑妃一面……”
“不行!”文坚喝断。
他声虽厉,神色里却犹豫,似乎还有话未出口,拿不准主意该说还是不说。
半晌,一拂袖,警告崔氏,“有些细情你不知,也不要再问。总之,三皇子的表记退回,曹国公那处也不要再往来,此事——顺其自然。”
崔氏自然不甘心糊里糊涂,紧追不舍,“究竟有什么我尚不知晓的?”
文坚不答,被逼急了,脸色发白,低声斥,“住嘴,难道你想我们全家覆灭吗!”
崔氏戛然而止。夫妻彼此相视,各自瞧见眼中惶恐惧怕。
文坚默不作声地换下朝服,独自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久久摒绝外人,连崔氏也不见。
他掏出帕子拭,额上的汗却丝毫止不住。
今日归家晚,不止是陛下留待,道一声恭喜。
陛下还问:
——太子薨时,卿家啾啾,正在何处?
文坚咽下一口唾沫,喉头紧张得震颤,一遍遍擦拭额头的冷汗。
圣上真爱开玩笑,怎能开这种玩笑呢?不错,他是隐瞒了一些事,但那是家丑,是私事,与太子怎么会扯上关系?
况且,那不是别人,是他一手看着长大的孩子。
是圣上的……惊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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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臂胀痛,好容易睡下了,才翻转个身,又似针扎,将她从夜半睡梦之中刺醒。
半梦半醒之时,文照鸾分不清黑暗与梦境,抚上手臂,依稀将那触觉错认成一只温暖的手,一点一点为她抚平伤痛。
有个小小的、稚嫩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阿姊,不疼了,不疼了。”
她果然被宽慰了一些,却忽然涌起了无限的委屈,呜呜咽咽地转向他,“惊鹤,母亲为什么打我?”
惊鹤窝在她身边,伏在枕畔,蹙着眉、抿着嘴望着她。夜中,他的眼瞳却流转着清透皎洁的微光。还未脱稚气的圆润眉眼里,满是对她的心疼。
皮肉热辣辣的,一阵阵似火燎,难受得文照鸾百爪挠心。她望着惊鹤不知所措的神情,突然间对他又嫉妒起来,觉得他十分可恶。
“我一不如母亲的意,她就打我。可她那么讨厌你,却从不打你。”她赌气得憋闷,翻过身不去瞧那双清月似的眸子,嘟哝着骂他,“你明明只是家中庶子,父亲对你却比对我体贴得多!他们都喜欢你。我讨厌你!”
惊鹤不恼,依旧小声地安慰她。
文照鸾气着气着,伸手一摸,惊鹤却忽不见了。
“惊鹤?惊鹤……”
她幻梦成空,微微醒转,哪还有文惊鹤的影子?
她的枕边,唯有孤独空寂的黑暗。伸手一摸,一片冰凉湿腻。
她摸向自己脸颊,脸上不知何时,早已淌满了泪。
·
巡夜的仆妇正拿纸笔记着什么。
玉真蹑手蹑脚自耳房走出,取来簿子,扫了几眼。
“梦中呓语,皆为荒诞,就不必报了。”她撕去一页。
仆妇问:“可女郎睡梦中呼唤‘惊鹤’再三,若不报夫人,岂不欺瞒?”
玉真不以为然,“夫人本就不喜小郎君,你报了,是又想教她动肝火?”
她团了纸在袖中,不顾仆妇面面相觑,打着哈欠去睡了。
·
那双眸子里有泪,与山岚里有雾一样,他都是曾见过的。
裴石久已不想起那惊鸿一瞥,这几日却不知为何动了心绪,总想起与那女郎的寥寥数面。
其实初相见,并不是在春和万锦园,而是六年前,长安某个雪晴后的清晨。
他在军中攒了些钱,便想将母亲和妹妹接来长安居住,为此请出假来,在长安大小坊巷里东奔西走,掐着算着,务必要找着一间合适的住处。
长安居,大不易。
到处都有宅子,可大的太贵,便宜的又太小。裴石精打细算,跑遍了全城,终于找着个牙人,道城南某坊有处宅子,宽敞合适,重点是不贵。
“便宜有因由。只因那宅子里躺着个快要死的人,她兄嫂打定主意,一待她咽气,得了钱财,便卖了宅子远走。”牙人道,“虽是因病,不是横死,到底死过人的宅子,卖不上价,因此才便宜了你。你是个执刀兵见血光的,一身煞气,哪怕这么点小毛病?”
他倒是实诚,全交了底。裴石却总有些犹豫,毕竟屋子是给老娘和妹子住,他过后还得回营。
裴石决定先去瞧瞧再说。
向牙人打听了地方,他独自踅到了城南那一坊。
周围尽是低矮坊墙,屋舍也不怎么整齐。他入了坊,数九寒天,踩着半化不化的积雪,向那屋宅的方向走。
天冷,日头打在身上,只有微薄的暖意。他因行走,鞋履里已渐渐侵入了湿润的寒气。
他并不怎么在意,只眼望着前头不远,有一队车马行人,锦衣华服地簇拥着踩踏过积雪而过。
马蹄印溅在雪泥里,路因此更加泥泞难行。裴石发现,那一行人居然也是同向而去,到得他要去的那户人家门口,便团团停了住。
他停在角落,张目望去,淡泊的日光下,但见为首鲜衣怒马的一个少年郎君,裘衣飒飒,下马的翻跃矫健如鹰,待转过半张脸来,面貌凌厉而美,尤其那一双眼,透如琉璃,竟比晶莹的雪还要冷上三分。
好。
他不由在心里喝了声彩,不知是谁家子弟,竟生得如此风流。
那少年转回身来,收敛了一身孤傲的疏离,像鹰收拢了翅羽,向着扈从的马车内唤了一声:“阿姊,到了。”
裴石伸出的半只脚,又缩了回去。
他原想那一群人再是富贵子弟,与自己也无关,走就是了,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望向了马车。
被那如此出挑的少年称作“阿姊”的女郎,又不知该是何等美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