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先挑帘探出头来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圆脸少女,瞧了一眼积雪泥泞的地面,猛地涨红了脸,“女郎,我、我忘带毡毯了……”

    还未等少年发怒,车中已有一道低盈淡雅的叹息:“你这丢三落四……算了,扶我下来。”

    那少年仰头望车中人,“我背你。”

    里头女郎的声音极是动听,含了一点温柔的责怪,“又不是儿时,背啊抱的,惹人笑话。我没那么娇贵,走就是了。”

    那少年不说话,蹙起的眉头,瞧得人心惊胆颤。他微抬手,解下身上裘衣,露出一身修长劲韧的胡装。

    他将裘衣扔在地,铺在泥泞的雪上,伸出手,接女郎下了车。

    那是红狐的裘,赤色似流火,一件便能抵眼前这一座宅子。

    “天寒地冻,这样脏污的地方,阿姊委屈了。”少年道。

    车中缓缓下来女郎,端方凝睇,轻吐出的呵气在眼前成了白雾。她的面容在淡淡的雾中,隐隐被角落里窥见。

    裴石窥见了女郎的面容。

    低鬟乌发,素衣翩跹。

    他此前从不曾想象过有如朝日一般的美,美而绚烂,眉是春山,眼是春日,唇是春芳春柳,微笑是春波粼粼的水。

    横波一顾,融化了冬日的冰,春水直流淌进了裴石的心里。

    那件红狐裘被她踩在脚底,她搭着少年的手,轻盈而静雅地走了过去,裥裙与鞋底未沾污泥一分一毫。

    “我与韶儿有十多年的主仆情谊,我来看看她,是应该的。”她道。

    原来是仆婢的家。

    裴石忽觉方才片刻,犹如堕入一场幻梦。梦中,他一个尘埃中的凡人,仰见了神仙倏尔划过的风姿,瞧见了天上宫殿的一角,那原是他的高度所永远不可得见的光彩。

    那与他的生活相差太大。裴石生出掉头离开的冲动。

    ——但她是去看自己的婢女。婢女的屋宅,今后有可能是他的。

    他又止住了这股冲动,为着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莫名其妙地留了下来,甚至蹲在巷角,暗暗地等着。

    等什么呢?

    等他们离开,自己进去。

    时间很长,长到他鞋履一半都已寒凉湿润,他们终于再度出了来。

    他没有再望旁人,目光仍在女郎身上。

    她哭了。

    她出来时,脸颊因寒冷而发红,婢女将帕子殷勤地递去,她也只是捏在手中,怔怔地回望,不多时,泪从眼眶中更多地涌了出来。

    她哭的时候如雪山春融,也很美。

    ·

    后来到底没挑那处屋宅,只说是不合适。

    也再未见过女郎,连梦里也不曾见。

    就这么混沌过了一夜。

    再醒时,他不再瞎想,拿凉水泼了脸,穿了一身家常的短衫子,勒了腰束,抄起卧房墙边武器架子上的一把长戟,出门到院子当中走上一回。

    清晨方亮的天色,他才拉开门,冷不防外头一人没站稳,险些扑在他戟上。

    裴石眼疾手快将人扶稳。

    刘大芝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大清早的,拿那老长家伙,你是要刺死你娘!”

    她不敲门,反有理了。裴石无奈,不跟她抢白,“阿娘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想也是,他娘吃苦半辈子,如今富贵了,头上插的金戴的银,身上裹着绫罗缎子;吃鱼有仆妇剔刺,睡觉有婢女暖床,日子过得舒心了,时常是不大想得起他这个儿子的。

    裴石也乐得省心。

    只是如今看她这模样,恐怕又要发作了。

    果然,刘大芝扬着手里头一个物件,叫唤起来,“哎唷!瞧我这糊涂儿子——瞧你干的好事!咱们家算是到头了哇!”

    她手一扬,裴石刚好将那东西摘了,展开来看,却是张花笺邀贴。

    “你说!你好好说说!你与那女子是有了私情啊!”刘大芝夺进他的门里,一屁股坐了上座,开始埋怨,“不声不响做得这样事!我都要羞死了!若不是我听得外头流言,险些要被你糊弄过去!你惹这么大一尊神,咱家可怎么过得去噢——”

    那邀贴竟是文氏女写来的,字迹清雅,手书邀他去东城某园中一叙,末尾款了名姓。

    “文,照,鸾。”他拇指按在署名处。

    原来她叫文照鸾。

    刘大芝气咻咻地道:“文照鸾!你可知道他阿爹是宰相!你拐骗宰相的女儿,这是要杀头的!”

    裴石不解,将信笺折好,“不至于……不是,我怎么拐骗她了?我和她没私情!”

    他是遣了媒人登门,可媒人说不过三句就被赶出来了。

    这是没影儿的事,可她为何要约他?

    裴石想不通,可莫名的高兴起来。

    “你还说和她没私情!没私情,人家能看得上你?”刘大芝嫌弃。

    “……”他搓了搓脸,将那笑意按捺下一些,“我好歹是您儿子,您就不能盼点我好?”

    他娘反唇相讥:“盼你好?如今是你盼不得我好!纵然讨了她到家中,那么高的门第,是要压死我们老几个吗!到时是她给我磕头还是我给她磕头!再一个,我都打听过了,她是个大龄未嫁的带煞人……”

    她聒聒噪噪,转眼却见儿子已放下了戟,空着手朝外走,于是追问,“二郎,你去哪!”

    “找裁缝,衣裳太旧,不中穿。”

    刘大芝还要再喊,她儿子已经往前头去了。

    也只得咕咕唧唧地跟在后面啰嗦:“上月不是才做一套新衣,怎么就不中穿了……还有那十缗钱,你是不是都给了你相好的了!败家儿噢……”

    ……

    ·

    裴家那头如何,文照鸾一应不知。她被获准与裴石见上一面。

    按惯例,许过婚的两家,女郎在家中妇人的陪伴下,与未婚夫婿出游,是不受人非议的。

    文照鸾许婚的事,本是流言,但被天子恭贺过,就不得不坐实了一大半。

    父亲文坚捏着鼻子认下来;母亲崔氏为此气得病了,连日闭门谢客,在自己房中谁也不见。

    仆妇陈媪来报文照鸾出游的事:“……不好太惹人眼目,便在自家的绮园相见。夫人可一起去?”

    “不去。”崔氏恹恹卧向自己床内,心口一股闷气郁郁难解,“那样的鄙夫,平白脏了园子的地。”

    陈媪不说话,在香案前跽坐,慢慢地添香。

    一会儿,崔氏再开口:“待明日他们见过面,将那鄙夫坐的凳椅、饮的杯盏通通扔掉。”

    “是。”陈媪答应。

    又片刻。

    崔氏愤愤:“一想到我生养的女儿,要嫁去那样寒鄙的门户,我心中就疼得受不住!他们岂可欺人太甚!”

    陈媪默默拨香片。

    半晌,崔氏愤然起身。

    “不行,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最终道,“天子不过随口一说,难道就无转圜的余地了么?”

    陈媪缄口不言。

    崔氏思之再三,眸中挣扎出光亮,“陈媪。”

    “奴婢在。”

    崔氏眼中光彩更盛了些,已然下地,坐到妆镜前。

    “随我去拜会兄长,我要为啾啾向他家九郎提亲。”说罢,崔氏又吩咐廊下婢女,“替我梳妆。”

    “九郎”崔道御族中的排行小字,九郎的父亲,与崔氏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陈媪犹疑,“崔郎虽对女郎有意,他母亲恐怕未必允肯。”

    “他家若允肯,我也就认了。若不允肯……”崔氏微微一笑,“便总得替我在天子跟前求情,撇清我家与裴家的干系。他是我亲兄长,总不能连驳我两次脸子。”

    “是。”陈媪便不再多言。

    ·

    崔氏的车马今日去兄长家,文照鸾的车马明日便去了绮园。

    不比春和万锦园,绮园是文家的私园,从不许闲人游逛。园占东郊一隅,禁中御沟的渠水经此而过,渠畔遍栽杨柳红枫,月门入画,曲廊相通,春日时花阵香风漫漫,嫣红桃粉轻白,次第绽开,无一时落入俗窠,从来美不胜收,引人心驰。

    相见处便在一座翘角的芙蓉亭。

    亭中锦褥铺陈,熏香暗暗。亭外几步,张设薄绢屏风,对面设一座,是为裴石准备的。

    文照鸾在亭中,裴石在外,隔着细腻绢屏,谈叙片刻,便是相会了。

    崔氏不愿亲陪,只教贴身的陈媪与一向照料女郎的乳母季氏同去。

    文照鸾带上玉真翠袖,来到绮园,在芙蓉亭中早已备好的锦褥之上端坐。不上片刻,便有人报:“裴公子已到了。”

    “请来相见。”她吩咐。

    湘色的绢屏上有远山与彩云。彩云出岫,由远而近,逐渐显出个高大的身影,身影落座,虚虚幻幻停在了屏风对面。

    “女郎安好。”裴石简致低沉的声音。

    她轻轻应了一声,并不多寒暄,说起请他前来的原因。

    “前些时日,春和万锦园中,我与君皆列席;而后君遣媒人到我家,欲求两姓之好。不意城中流言四起,于君于我的名声皆有损害。”

    衣裳裁得太急,领口大约有些狭窄。

    裴石正襟危坐,可总想伸手扯一扯那衣袍的领口,手指微一动弹,又生生忍住了。

    文照鸾犹不知自己话如清泉,已流进了人心底。她多少有些忐忑,说罢了,默默等着,等对面应答。

    一会儿,裴石答了:“这些,都是我思虑不周,行事太过鲁莽,伤了女郎的清誉。回去后,我会扫清这些流言。”

    中规中矩。她在心底评判。

    接下来就要谈正事。

新书推荐: 思念漫过柏林冬夜(随笔) 欢迎来到歌词世界 无限副本失忆文学 副本都是我开的,装一下怎么了 女主她在修仙界里当npc救世主 一觉醒来变成分身从此不用上班的日子 [系统]我猜到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局 恶毒女配想活命 我在古代混成老教师的那些年 汉堡小厨娘发家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