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我这回相邀,就是为说个清楚。”她斟酌语气,尽量委婉,“君家与我家,门户实则不大相称。我家浅居其上,所交亲朋,不乏列土王爵。他们大多眼高于顶,恐怕往后对君多有怠慢轻视。”
虽然并不怎愉快,但的确是事实。裴石坦荡地承认了这一点。
文照鸾接着道:“就连我的父母双亲,对君也隐有怨言。若他们有意疏远,还请君不要责怪他们。”
“大人为长者,长者纵有训责,我不敢忤逆侧目。”裴石道。
他应对颇有礼节。亭后侍立的陈媪与季氏相视点头,心照不宣。
文照鸾顿了顿,接下来的话有些难出口。
但这一关总要过的。
“至于我……”她声线很稳,一如方才泠泠动人,“我身有隐疾,不大适宜侍奉……”
到底仆妇在侧,面前又是个男子,她脸皮没那么厚,能将“床笫”二字挂在嘴边。
然而身后的仆婢都面面相觑,暗自吃惊。
她们并不曾料到女郎会说出这样自污的话。
女郎哪里有什么隐疾?
连裴石都是一惊。
她原本没必要为亲眷大人向他道歉的。她是松梢的白雪与明月,骄矜一些本就理所当然;而流言于他,一向没什么损害。
女郎真的太和婉,也太委屈自己了。
难道她担心拒婚会让他心怀怨恨?
这样想着,裴石打算宽慰一二,表示自己并不介怀,“无妨,我……”
“因此,嫁过去后,君可随心意置纳姬妾,我绝不有怨言。”
文照鸾与他同时开口。
裴石话到一半,卡住了。
他半晌觉出不对劲,“嫁过去……你嫁给谁?”
文照鸾理所当然,“你啊。”
若不谈嫁娶,何必大费周章地隔着绢屏相见?
绢屏对面模糊的人影一动不动,仿佛裴石真的成了石头。
她耐着性子,等对面动静。
石头裂开了。裴石差点被自己口水呛着,“啊,我……这,咳咳……为什么?”
为什么?
文照鸾眼神放空,盯着绢屏上彩云,发了一会呆。
是个好问题,理由有很多。
——因为父母想用她的婚事再攀一位皇子,而这很招天子忌惮。
——因为她不愿终老在深宫,不愿做什么侧妃。
——因为姑母对他赞赏有加,说他有志有节。
——因为她已经沦为京城人的笑柄,顶着八字命硬的名头。
而这些,最终堵在心口。她说不出一二来,只得干巴巴扯了个借口,“因为你人好。”
……
天清气朗,裴石的脑海里暴风骤雨。
他满脑子盘旋着一句话:
因为你人好。
因为你人好。
因为你人好。
上个被夸这话的,连寄了三年月饷,回家惊喜发现多了两个崽,都感动哭了呢。
他一双眼紧盯着绢屏的彩云之后,胡思乱想着女郎何必屈就。
总不会当真因为青睐于他。
她自暴自弃?
难道……那屏风后并不是她,而是什么人做的一个局?
以她的名义,诱他来此,要给他下套,或污她的名声?
猛想到此,裴石面色不善,扯了扯发紧的领口,眸中升起了冷冷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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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说的话,十句里已说了九句,还有一句,是不能当着人直说的。
文照鸾想了想,回头向仆妇们点点头,示意相谈已毕,到结束的时候了。
季氏会意,才要上前,出芙蓉亭知会客人一声,却见女郎先一步起身,气定神闲,曳步转出了屏风。
这不合规矩!
陈媪刚要阻拦,陡然见对面那武夫,好似心有灵犀,腾地立起身,几步转出,一双锐利防备的眼豁然盯视过来。
出乎意料,两方都未有准备,一刹时目光相汇,钉在了原地。
裴石眸中怒火倏忽一下,在触到对面脸庞衣袂的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是她。
女郎丰腴高挑,眸如乌银,唇似榴火,正娴雅而略微冷淡地朝他望来,冲他点了点头。
“我送裴公子。”她道。
陈媪上前,微皱着眉,低声劝阻,“仆婢们送客就……”
“我亲自送。”文照鸾瑰艳流转的眸光扫过她。
陈媪噤声。
她只是主母的女儿,可却已经有了主母当年的影子,专断、不容置疑。
于是,她默默地与季氏、玉真、翠袖几人跟在其后,按规矩落下十几步,眼见着女郎与那武夫并肩向着来时的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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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石不清楚文家有什么规矩,也不清楚为何女郎要与他并肩走这一段路。
御沟溪水在一处汇聚成湖,湖上有不大的石桥,桥上青石白玉,桥下碎金摇光。文照鸾上至桥心,轻淡地扫了一眼尚在桥头的仆婢们,转而与裴石说话:
“裴公子,很得大将军青眼呢。”
少有人唤他公子。裴石不大习惯,“还行。”
文照鸾并不瞧他,可余光里有他的身影轮廓,挺拔轩昂;也有他漆黑却明亮的眼眸,比洒落头顶的晴光更坦明。
她浅浅翘起嘴角,冷淡的面容便显出了一种顾盼神飞的灵动。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裴石再看时,她的笑容已消退下去了。
“大将军近日自边关还朝。他是国之柱石,向来得天子器重。”她背对着桥下诸人,第一次直面向他,望进他两只熠熠的眼里,“裴公子,若真心愿娶,便去请大将军,求圣上为我们指婚。”
仆婢们已渐渐上桥来。
她望着裴石那张不知因错愕还是思索而沉默的脸。他浓逸的眉微微蹙起,似乎有些困惑。
文照鸾好不容易争取到这么片刻独处时间,见他不说话,有些心急,顾不得再端架子,冲他挤了挤眼,补了两个字:“——要快!”
裴石见鬼似的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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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氏午后便知晓了园中相见事宜。陈媪将所见所闻一字不落地复述给了她。
她再不显得焦急,反而淡然处之,甚至在文照鸾昏时清安、侍奉晚食时,给了她一团新茶,说是前日从舅家得来的蒙山紫笋。
“你舅父对你的遭遇很是不忍。圣上随口夸赞一句,使我家困扰至此。”她道,“如今那武夫你也见了,圣上的脸面我们也周全了。你舅父明日上朝,将为你在圣上跟前分说清楚,你往后再不必忍受那些无稽之谈了。”
文照鸾垂头,十分乖顺,“是。”
女儿重又柔顺恭敬,崔氏满意地笑了。
文照鸾动了动嘴角,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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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崔氏的兄长、崔道御的父亲、时任户部尚书的崔望笑吟吟地下了马车,来到宣阳坊文家。
文氏仆从开正门相接,迎入中庭,一溜烟去禀报主母。
崔氏听闻大喜,忙接出中庭,与阿兄共步入待客的花厅,只是瞥见他身后默不吭声、却同样喜上眉梢的小黄门,见他手中捧着镶宝的锦匣,一瞬有些疑惑。
——从而也忽略了崔望脸上一刹时闪过的不自然。
文照鸾被唤了出来,衣裙环佩、垂鬟双髻,绰约如同仙子,上厅堂拜见舅父。
崔望扶她起身,连连点头,称自家人不必多礼,眸中笑意里却感慨复杂。
崔氏因自家人,不与他虚讲究,直言便问:“前日里阿兄应承我的事,可办妥了?”
崔望不答,转而夸赞甥女,“时光难追,一转眼啾啾已这般大了,品貌又如此难得,比你从前更要出挑。只是因遭遇坎坷,至今囿在闺阁,何曾不是你这做母亲的不尽心呢?”
崔氏道:“正因为我要尽心,才不能轻易许诺了她的一生,否则又怎会求阿兄费心?你倒是不要卖关子,讲明了便是!”
崔望布满在面上的笑容闪了闪。
他瞧了眼身边小黄门。小黄门会意,恭恭敬敬将锦匣里的物事捧了出来。
那是一卷黑底花绫的帛书。
这样式崔氏可太熟悉了。无论封赏节庆,总少不了它的身影。它承载着那至高无上之人或好或坏的心情,随心所欲的赏罚,甚至蛮不讲理的掠夺。
崔氏预感不妙,仍要按礼节合规合矩地起身,准备迎拜,眼却望着崔望:“阿兄,这圣旨……”
文照鸾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满厅堂的仆婢们,呼啦啦做好了随时下跪的准备。
崔望少许有些尴尬,以手捋自己飘逸的美须做掩饰,取来帛书圣旨,双手一展,遮蔽妹妹巴望的视线前,低声说了一句:“不是兄长不帮你,大将军抢在我前头央告了,你又不是不晓得,他那蛮子,硬仗着嗓门大……”
崔氏张着嘴,眼中透出不可置信,死死盯着圣旨,仿佛那是要人命的东西一般。
有美须的崔望,执着圣旨,便成为了那道至高无上的旨意的一部分。他喜庆而呆板地照旨宣读起来。
什么乾坤阴阳、定序合纲,什么文氏有女、懿节嘉行,什么鸾凤鸣举、兹配君子……
圣旨很长,大部分是在夸赞文氏门庭显赫,养出的女儿贤淑柔顺;长长的一段拗口文字后,小小的角落里,出现了裴石的名字,称他作君子宝器,夸耀他在沙场的功绩,堪配如此贤淑柔顺的文氏女。
文照鸾听着,心提到了嗓子眼,低着头,不敢瞧母亲脸色。
崔氏起先愤怒,哽嗓中甚至发出了不合时宜的音节,很快压了下来,不发一言,同样低着头,瞧不清面色,但身遭之人皆能瞧见,她在发抖。
她身子在颤抖,离得近了,能听见她急促狂怒的呼吸。
圣上颁旨,亲自为文照鸾与那莫名其妙、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六品武官赐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