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还命身为亲眷的崔望前来读圣旨,不知是对崔氏的恩赏还是敲打。

    崔望也捏了一把汗,生怕这个独断专行惯了的妹妹,会一把扑上来,撕了圣旨、扯了他胡子,挠得他满脸花。

    好在他一气连贯地将圣旨读完了,松了一口气,将帛书合了,要交给跪在面前的妹妹。

    崔氏不接。

    崔望以眼示意,低头却只见妹妹匀抹膏泽的乌黑高髻,根本不与自己对视。

    崔望暗叹,一向来这个妹妹身在云端,眼界也高在云端,这一把圣旨,恐怕是彻底打碎了她跻身戚族的幻想,也难怪她无法接受。

    于是他耐心地等了一会。

    直到身后小黄门也略有些催促之意,崔望才不得不出声,压低嗓音,“接旨啊!”

    崔氏还是不接。

    崔望终于耐不住性子,倾下身,打算将圣旨强塞到她手中。

    他才弯腰,花绫触上崔氏的一刹,崔氏猛地俯下身来。

    崔望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妹妹脸色青白,双目紧闭,不由得“啊”地出声。

    周遭的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来扶。文照鸾在最前,抱住了母亲略显单薄的身子。

    崔氏气晕过去了。

    ·

    由不得崔氏肯不肯,赐婚的旨意已经定了。

    崔氏只是气晕了,醒来后,还得面对事实。

    但她拒绝面对事实,再一次卧病在床,将嫁娶六礼的事都交给了陈媪。

    婚事既已板上钉钉,六礼便只是走个仪式。陈媪来过问崔氏的意思,崔氏冷漠回答:“快些办,越快越好。”

    她不想再见到这个糟心女儿了。

    于是,聘嫁的礼仪流程在短短三个月内,便一切准备妥当。

    三个月,去春入夏。

    文照鸾在母亲这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但做女儿的,不能不尽孝,因此在不被允许晨昏定省后,她每日早晚都会在主屋的院外立一会儿,权当侍奉母亲。

    偶尔,她能瞧见敞开的窗内,有崔氏一如往常的安静侧影。一旦知晓她在院外,那窗便毫不留情地被关上了。

    她不觉得伤心,只是有些遗憾。

    也许直到出嫁,她都无法获得母亲的原谅。

    又或者,母亲喜爱的,从来就不是她,而是如今在她身上早已消失了的东西,诸如赞誉、权力、名望之类。

    ·

    六月初二,夏正盛。余晖尽,蝉鸣方歇。

    文照鸾最后一次站在主屋的院外,明日她就要出阁了。

    晚风吹来院中荼蘼的香。伴着幽香,偶尔有几声寥落的鹤鸣。白鹤好奇地在院口徘徊,却因仆妇阻拦,不得靠拢过去亲近她。

    文照鸾等到日光消散,料想自己也如鹤,不得见母亲的面,再一次转身,准备离开。

    才走几步,却被陈媪叫住,这是三个月来的头一回。

    “主母有召,女郎请入内相见。”陈媪道。

    陈媪是崔氏的贴身侍婢,与主母一处长成,陪着主母出嫁,眼见着女郎呱呱坠地,又一点点见主母衰老、女郎长大,如今眼瞧着女郎将要出嫁了。

    陈媪一生未嫁,但待文照鸾,犹如隐藏在阴影中的母亲。

    文照鸾入院,她跟从而入,目光未从女郎背影离开。

    文照鸾似有所感,回过头来,见陈媪不似寻常,却与自己目光相对,那略显老态的眼眸中,有温和的、舍不得的神情。

    过了这一日,陈媪也就难见女郎了。

    文照鸾向她点头,轻轻地笑了,而后转身,上得廊庑石阶,进了主屋。

    陈媪并未跟随。屋中也没有任何仆婢,灯烛未上,昏黄黯淡的光线里,独坐着一个身影,背挺得笔直,瘦削的肩头上,脖颈的姿态十分优雅,像院中憩息的白鹤。

    崔氏静静端坐着,面容在昏暗的屋中略有模糊,目光落在她身上。

    文照鸾规规矩矩地行礼。崔氏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了。

    母女之间有片刻的沉默。

    文照鸾感受到母亲的目光在她身上、脸上逡巡,带着一些责备与颓然。而后,她余光中,崔氏起了身,从内室取了个物件,转回来递给她。

    是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素白罗帕。

    “母亲,这……”她不解,接过罗帕。

    展开来一瞧,那素帕上却有一点污迹,是殷红的血。

    “您身子不适么!”文照鸾心中一慌,以为母亲被她气吐了血。

    崔氏咬牙,面上嫌恶,“蠢材,这是你的元帕。”

    文照鸾险些没把帕子扔出去老远。

    “你好好收着,明日洞房,机灵一些,拿这物事蒙混过去。”崔氏深吸一口气,仿佛觉得此时她那一脸蠢相碍了她的眼,“事已至此,你的脸面,总不能一丢再丢。”

    文照鸾默默无语,半晌如梦初醒,将帕子塞进了袖内。

    那血渍的红,火辣辣地似乎在打她的脸。

    崔氏仍是那副嫌恶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忽然之间,文照鸾有股说不出的怨气在腹内冲撞,将那一点离愁的感伤撞得烟消云散。她委屈得想哭,生生将泪咽了回去。

    崔氏要紧的事做完了,没什么话要与她说,便下了逐客令。

    文照鸾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千头万绪,最终却只化作一句苍白的辩驳:

    “母亲,女儿不是那种自轻自贱的人。”

    崔氏领会错了她话中含义,面色一紧,寒声叮嘱:“帕子务必用上,这不是玩笑的事!”

    文照鸾僵峙在原地,不知多久,终于无言,沉默离开。

    她心中想问的、想埋怨的,其实很多。

    李源炽对她而言,不啻一个最深的梦魇——活的时候是,死了以后更是。

    她无数次回想起来,只有那些愈发觉得臃肿的记忆,最初的那种隐约喜爱追慕的心情,早已淡得几乎没有痕迹了。

    他用权力包装的甜蜜与深情,一股脑倾倒在她身上,几乎压垮了她。

    那时她尚残存一丝企盼,盼着母亲发现蛛丝马迹。

    母亲是那样一个看重脸面与名节的人,一定会心疼得要命,会救她离开那个噩梦吧。

    后来的事实冰冷,不堪到她几乎无法再去想。

    发现,追问,沉默。

    那一天很久之后,母亲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意义含糊的话:

    “你是钦定的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

    所以,有什么要紧呢?

    文照鸾轻轻关上缠枝莲雕花朱漆的屋门,随着轻得不能再轻的“咔哒”一声,心中冰冷的恶意再无顾忌地散发出来。

    有什么要紧呢,如今后悔的又不是她,辛苦周章取血伪造元帕的也不是她。

    她若无其事地下了石阶,撇开那些簇拥而来的白毛鸡,离开的脚步甚至可算轻快。

    走出院落,忽然被叫住。

    陈媪在身后唤她:“女郎。”

    文照鸾猛地回头,暗沉发黑的天色下,她视线模糊到不能视物,却陡见对面一团澄明的暖光,笼罩着陈媪熟悉的、温和的面容。

    陈媪禀了烛盏,已生华发的鬓角梳得一丝不苟,眼角的皱纹在明暗光线的照映下也愈发清晰。她步子小,匆匆追逐上几步,牵起文照鸾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件东西。

    一个香囊。

    翠绫缕金,上头一针一线,绣得极精巧的一只衔玉彩鸾。香囊尾下,坠了一只一般无二的玉枚。

    针脚样式,于她而言极其熟悉,除了收尾处是陈媪的手笔,其余皆是崔氏细细密密地亲自绣来。

    文照鸾十九岁,崔氏一年一个,为她做了十八个姿态各异的鸾鸟香囊。

    这第十九个,按惯例是要端午送给她的。但今年她被拒在了崔氏的院外。

    文照鸾恶狠狠地瞪着香囊,那鸾鸟欢畅欲鸣的神采生硬而霸道地挤进心口,使她酸涩发胀,尤为强烈得想要将它挤出去。

    胸中郁垒越积越重,她憋得难受,连带陈媪也没给个好眼色,捏着那香囊,胡乱踹了袖中,转身大步离去。

    陈媪无话,依旧秉烛,笼着一团灯火,在院口遥望着她,逐渐远去,消失不见。

    ·

    文照鸾回自己院子,满屋找自己私藏的小箱奁,要把这第十九只香囊放进去。

    内外室皆张挂了彩幔花球,妆奁处尤为热闹,簪钗钏环、绦坠珰冠,琉璃七宝映着灯烛璀璨耀耀,满副头面早已摆放齐整,备着明日出嫁盛妆时用。

    乳母季氏至晚还未歇息,领着一干婢女忙前忙后,处置明日大事的事宜。

    文照鸾找了许久,没找到小箱奁,问季氏:“我那盛爱物的箱奁呢?”

    季氏满头的细汗,闻言从一只搁在耳房的大木箱中,将小箱奁取了出来,“喏。”

    文照鸾打开小箱奁,将袖里揣着的香囊扔了进去。

    第十九只。里头已整齐纳了十八只。

    她呆呆盯着那十九只鸾鸟一会,又动手将它们尽数取了出来。

    “这香囊不带去么?”季氏有些讶异。

    “不带了。”她道。

    季氏又只得替她另寻小匣,盛放了十九只香囊,一边忙活,一边嘴里唠唠叨叨。文照鸾仔细一听,全是抱怨。

    “不是我僭越,郎婿家也太不讲究!白日里将嫁妆抬去,才搁在那院儿里,还没稳当呢,那谁谁谁,碎嘴子的,就来打听里头东西。嫁妆单子又不是没给他们看过,两方同着媒人、官府都已签过花押了,短了他们怎的!

    “再且说,这些都是女郎的东西,便搁在他们的地儿,也不是拿去给他们花用的,难道他们还敢贪图女郎的嫁妆?也不瞧瞧女郎嫁过去,已受了多大委屈!娶得女郎,他们家祖坟也冒青烟了!”

    文照鸾支起耳朵,“你抱怨什么呢?”

    季氏见她在意,愈发来了气,停在她跟前,跟她讲话:“嫁妆都是田地契,自然要不了那么多抬,可他家倒好,借机笑话咱们,说咱们连个杩子桶也没有,不是嫁女儿的规矩。我当场就给驳回去了……”

    “怎么,什么杩子桶?”文照鸾没明白。

    季氏摆摆手,“你不晓得,都是早年乡里乡间的规矩,嫁女儿陪门财,什么虎头鞋、夹绵褥子、杩子桶,邋邋遢遢一箱,满打满算也不过一缗钱,值个什么?他们小门小户,眼皮子浅,也不见咱们光是一间铺面,就抵他一座大宅,真是笑话死人!”

    她叽叽咕咕,替女郎委屈。文照鸾也没往心里去,将崔氏给的帕子枕下藏好了,嘱咐了些明日的事,打发众人都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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