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前些日,就已有送喜的妇人,专门来提点过亲迎整日的礼仪。从出家门、入夫门,到洞房,一应流程文照鸾早已熟记于心。
可这一日仍是辛苦吃力的。
未至卯时,玉真与翠袖便来催促盥洗。侍奉梳妆的又有另外的梳头娘子,口里道着吉祥词,一梳二梳三梳,将文照鸾双鬟的乌发合作高髻,作了妇人装束;又格外妆点得秾艳,额间花钿、鬓边钗梳,一样一样,复杂而齐整地梳妆定了。
仆妇婢女围着她团团地来去,无数只白皙细腻的手在她头脸上妆点,文照鸾像只不得开口不得动的傀儡,任人操纵着细丝,教抬一抬手、或张一张唇,只有眼珠可随心转动几下。
她瞥见宽大的菱镜里,光可鉴人的乌鬟绰约,瑰艳到惑人心神的一张美人面,以及身边角落里,静悄悄融化的冰块,泛着丝丝白雾,寒意消散在火热的人群中。
外头敲锣打鼓,喧闹阵阵,郎婿似乎已到了门庭。
最后,十全的几个妇人操持,为她庄重地穿戴了青绿深衣,又层层叠叠,压了几乎曳地的广袖礼衣,衣上披绛红罗织金坠玉的披帛,这才穿戴完毕。
文照鸾被高高的义髻、沉重的礼衣披帛闷得透不过起来,头颈也酸疼,却依旧昂着头、直着腰,一步一步,稳而端庄地在两旁妇人的陪伴下,走出住了十九年的院宇,一路踏着撒了花瓣的红毡,来到前庭。
她望见了端坐在前庭中堂之上、华服盛装的父母,步趋向前,作拜别的礼仪。
父亲颔首微笑,母亲肃穆到面无表情。
拜别父母,出中庭门楣,便要与她的夫婿一道去往夫家,做他家的妇人了。
人人都是一副不胜欢喜的面容,连锣鼓都敲得不一般响。他们似乎都比文照鸾兴奋。
门楣外设了朱杈,朱杈外满是挤挤挨挨、来看热闹的百姓。家中的仆人唱着口彩,正向人群使力撒着铜钱,惹得人众欢呼,纷纷为新人新妇贺喜。
日头已火辣辣地照起来,即便有婢女打扇,文照鸾额上、背上也生出了密密的汗意。
树梢头纹丝不动。她感觉自己耳膜嗡嗡地响,在这一片热气腾腾、并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喧嚣中,放眼望去,望见了自己的夫婿。
裴石正坐于马上,穿了绯色朝服,躞蹀带上草金钩,身形峻拔强韧,正冠束发,愈发显得鼻若悬胆、眼如流星,神采极盛,胜似飒踏九州的豪侠子弟。
此时一众郎君们围拢他身旁,扯着马笼辔,闹着要催妆诗。
裴石念了一首,才开头几个字,那伙人便闹:“念过了——”
他又换一首。
众人哄笑:“也念过了!”
他不急,斯条慢理再换一首,依然是已念过一遍的。
就这么一遍一遍地起哄,竟也拖了一刻,生生拖到文照鸾出门。
却扇遮挡了大部分视线,裴石依然遥望见她高挑端庄的身影,执扇的双手指如削葱,白皙细腻,比温润的玉更美好。她立在一众同样华服的贵妇人当中,犹如鸡群中的鹤,有倾世的风姿。
他不由失神,一刹这情景似梦,日头却又晒得火热,烫进两只眼瞳,一路烧灼进心底。
文照鸾也很热,并同时心如止水。
却扇遮面,她与裴石擦肩而过,安安稳稳坐上了檐子。
帘子放下的一瞬,角落里仿佛瞥见一道玉白人影,十分熟悉。文照鸾一时以为自己眼花,脖颈又实在酸疼,懒得去看,支着脑袋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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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巷口,崔道御崔郎君已哭肿了眼睛,玉白的衣裳上点点泪渍。
“棍棒呢!无赖子呢!我那五十个扈从怎么还不到?”他泪眼模糊地质问。
小厮十分熟稔地糊弄:“快了快了,郎君,您稳坐在此,我再教人去催催——”
“快去!今日务必截住亲迎队伍!”崔道御哽咽,上气不接下气地叮嘱。
仆从们应承着好好好,簇拥着郎君继续痛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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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裴家扬眉吐气,连旧的门楣都拆了,重修了个更敞阔的大门。
新妇来时,跨过马鞍,跟随的仆婢更是几近将门槛都踏破,乌泱泱热闹闹开了道,占满了整个中庭,把裴家本家的仆从们挤得靠了边。
手执却扇的新妇高鬟青鬓,满头珠翠,日头底下耀得人睁不开眼,将整座门庭都光彩了一倍不止。
这一日谁也没歇着。
新妇坐虚帐、拜高堂,又被领着入洞房;夫家的人忙着迎接客人。衣袍显贵、佩金银鱼袋的贵人如云,每个都是裴家伸手也够不到的达官。
裴石的伯母焦氏从清早开始,脚不沾地忙活到日晚,笑得脸也僵了,一直到月上梢头,听着内外院喧嚣的酒宴丝竹,终于得了空,想回自己院里歇一晌;过了穿堂,一眼便望见裴石的母亲刘氏,正埋着头,来来回回地在中庭铺了毡毯的地上踩。
自己这个妯娌,真是好命。焦氏酸溜溜地想。
“弟妹,你做什么呢?”她招手,从廊檐挂的百八十盏亮晃晃的风灯下走来。
刘大芝见她来了,一把扯住,“你来了正好,陪我一道儿踩!”
焦氏脸上挂着疲惫却喜气洋洋的笑,“踩什么?”
“踩新妇的脚印子!”刘大芝嘀嘀咕咕,“多踩踩,往后她才老实、听话,踩得她灭了气焰!”
焦氏挑起细细的眉,心照不宣地点头。
两人又在那无数道脚印子上添了几个,焦氏便道:“我去把他姑叫来,她脚大,必能踩得实!”
这是在说裴石的姑母裴大娘了。
焦氏今日实在腰腿乏力得紧,找了个由头便从穿堂撇开,把个寻裴大娘的事又抛到脑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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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闹到晚,却也还未到歇的时候。
裴石早料到,不到至晚,酒宴上这帮人不会放自己回洞房,索性敞开来海量,任着人来灌酒。
他先前却早已私下备好了点心,是浇了蔗浆的樱桃毕罗。
裴石最喜甜,由己及人,女郎必定也爱这甜上加甜的毕罗了。
趁着酒不到十成酣,他借着出恭,将早已藏在书房案头上的樱桃毕罗取了,四下里寻找僮仆传递。
不成想各个都在前头忙乱。他一气抓瞎,好容易碰见个坐在园子门口的婆子,认得是家里的仆妇曾妪,便将那点心塞过去,“送去洞房,给新妇垫一垫饥。”
曾妪乐呵呵应了便走。
裴石这才又到前头饮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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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大娘也乏累,心里头更说不上什么滋味。
若说高兴吧,必然也是高兴的,家中添新人么;可高兴之外,总还有些不自在。
这盈门的宾客、喧天的阵势,如若娶的是她家三娘,那该多好。
说起来,三娘那小蹄子一整日也没露面,不知躲哪儿难受去了。
都是命,命里该有便有,没有的也别指望。
裴大娘心里暗叹,正往前走着,忽见半黑不黑的一处园廊上,有个婆子猫在角落里躲清闲。
走近一瞧,原来是家中的曾妪,吃了几口酒,歪在廊柱旁,捧着一碟子点心,吃得满嘴甜。
“好哇!”裴大娘抢上前,“曾妪,又偷着厨房里点心吃!”
曾妪吃了一吓,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将咬了一口的毕罗掩在下头。
她讪讪地辩白,笑道:“不是偷拿的,是二郎给的!”
裴大娘见她古怪,又见那毕罗精巧香甜,哼了一声,“必是你偷的,等我知会焦娘子一声,扣你月钱!”
曾妪慌不迭地拉着她说情,吭吭哧哧地将裴石教送去洞房的话承认了。
“我才吃了那么两口,真的!”她讨饶。
裴大娘教训得婆子毕恭毕敬,眼见着满意了,肚子里拐过弯弯绕,撇了撇嘴,“你这婆子,惯来偷懒耍奸,也不晓得向新妇卖个好。算了,我替你送去。”
说着,劈手夺来那碟子樱桃毕罗,自顾自去向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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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任他笙箫锣鼓、亮如白昼,和文照鸾统统无关。
里三层外三层的繁冗礼衣暂时不能脱,但沉重的金银珠翠簪钗倒可以拔下几支,故此头颈上轻松了几分。
为怕她饥饿,文家的仆妇早已由着她的喜好,将白日里冰镇着的酥山捧来与她。
玉真将簇新的红罗幔帐半掩,翠袖陪坐在卧榻旁,一勺一勺地将玉盘中酥酪喂过去。
文照鸾便不用劳动那沉重的、曳地的大袖,动一动嘴,斯条慢理地在摆放了成堆冰块的凉爽内室里,享受这一整日仅有的片刻闲暇。
裴大娘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骄奢淫逸的场面。
除了酥山,新妇身旁的小案上,竟然还搁着一盘晶莹的鱼脍、两张脆香的胡饼、一碗碧翠的槐叶冷淘!
低头一看,自己手里掉渣掉得一团糟的樱桃毕罗……
屋中打扇喂酥山的婢女仆妇们几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
裴大娘脸面发红,瞧着新妇清澈如黑玉、含着疑问的眼眸,灯烛下细细一打量,心凉了半截。
灯下的新妇,丰肌腻理,远山秋水相映成彰,含光艳艳的一张樱桃口,动人心魄得教人脸红。
这样的神仙殊色,今朝被二郎得了,岂不是要托在掌心里当做宝贝?
更遑论她还有显贵的门庭家世,哪一样又是她家三娘可比的。
若说眼前新妇就是晶莹如雪的酥山,那么三娘就只好是自己手里卖相尚可的樱桃毕罗了。